第5章

2003年3月，市场开业四个月。

孙宇明蹲在摊位前给电子秤换电池，阳光透过钢架缝隙洒在黄瓜筐上，照得刺儿发亮。父亲孙广林坐在小马扎上记账，账本翻到最新一页，3月上旬流水突破两万。

“老刘的土豆走了美廉美三千斤，”孙广林敲了敲算盘，“老周的胡麻油进了京客隆，咱这联合供货还真成了气候。”

孙宇明笑了：“等冷藏车买回来，能把损耗再降五个点。”

摊位外传来汽车喇叭声，刘福贵的二手货车停在主干道，车身上新喷了“龙观生鲜”的字样：“老孙，去新发地的车装好了，咱的制冷机比张胖子的还新！”

正说着，王德贵晃悠过来，手里拿着份文件：“孙老板，市场管理费下月涨到8%，冷链车进出费每车次五十。”

孙宇明接过文件，看见落款处盖着管理处的红章：“王主任，合同里写的是5%，怎么说涨就涨？”

王德贵冷笑：“市场运营成本上升，不服可以去法院告。”他扫了眼刘福贵的货车，“还有，非指定冷链车不准使用市场卸货平台。”

刘福贵撸起袖子：“老子自己搭个平台，总行了吧？”

王德贵转身就走：“违规搭建，罚款两千。”

看着他的背影，老周从粮油区过来，怀里抱着瓶新榨的花生油：“我听见张胖子在管理处拍桌子，说咱们抢了京客隆的订单。”

孙宇明拧开电子秤，数值归零：“他眼红了，上个月咱三家加起来，流水比精品区多一万。”

“怕什么？”刘福贵拍着胸脯，“明天咱去镇政府找王科长，问问这管理费涨价合不合法。”

中午去食堂吃饭，电视里播着北京新增非典病例的新闻。周敏端着饭盒坐在对面，口罩拉到下巴上：“医院开始囤消毒液了，你们进货注意防护。”

孙宇明夹了块冬瓜：“听说美廉美要缩减生鲜进货量，是不是跟疫情有关？”

周敏点头：“急诊收了几个发烧病人，都是在菜市场买过菜的。”她突然压低声音，“管理处可能要封市场，你们赶紧处理库存。”

下午，孙宇明跟着周敏去医院送菜，看见门诊楼前搭起了发热筛查帐篷。护士们穿着防护服，像一群白色的企鹅在走动。

“周姑娘，”孙宇明把菜卸在后勤处，“要是市场关了，我们给社区送菜吧，你帮着联系联系。”

周敏想了想：“龙腾苑有个业主群，我可以发接龙，按成本价卖，还能赚个口碑。”

回到市场，果然看见李主任在贴通知：“4月10日起，市场暂停营业，恢复时间另行通知。”

刘福贵撕了张通知下来：“说停就停？老子库里还有两千斤土豆呢！”

孙宇明盯着通知上的公章：“非典时期，政府要求的，闹也没用。”他转向老周，“你粮油区还有多少存货？”

“五吨面粉，三吨食用油，”老周叹气，“全砸手里了。”

“别慌，”孙宇明掏出手机，“周敏说社区能接龙买菜，咱三家联合配送，按批发价走，运费平摊。”

刘福贵眼睛一亮：“对！咱有货车，直接送到小区门口，比超市还方便。”

当天夜里，孙宇明在周敏的帮助下，在业主群发了第一条消息：“城北市场直供蔬菜粮油，无接触配送，接龙私信。”

消息刚发出去，就有二十多个业主回复。周敏看着手机笑：“没想到你还挺会搞宣传。”

孙宇明挠头：“被逼出来的，总不能让菜烂在库里。”

4月10日，市场正式关闭。铁门落锁前，孙宇明看见张胖子的精品区正在搬货，冷链车直接开进华联商厦的后门——原来他早就和超市签了保供协议。

“狗日的，”刘福贵吐了口痰，“肯定提前知道消息，把我们蒙在鼓里。”

孙宇明没说话，盯着自己摊位上的电子秤，突然想起周敏说的“无接触配送”：“老刘，明天起，咱戴口罩手套送货，每辆车配消毒液。”

接下来的半个月，三人组成的“龙观生鲜”车队穿梭在回龙观的各个小区。孙宇明负责接单和品控，刘福贵开车，老周负责粮油分装，孙广林坐镇市场看仓库。

“孙老板，”龙腾苑的王大妈隔着栅栏递钱，“给我来两斤韭菜，要带根须的。”

“好嘞！”孙宇明麻利地称重，“大妈，这是您的小票，有问题随时联系我。”

傍晚结账时，老周数着零钱：“今天赚了八百，比在市场摆摊还强。”

刘福贵灌了口凉水：“就是太累，一天跑八趟小区。”

孙宇明看着手机里的订单截图，突然发现美廉美采购总监李芳发来了消息：“孙老板，你们社区配送做得不错，要不要试试给超市供货？”

他立刻回复：“李总监，我们有独立冷链，能保证每日新鲜配送。”

“那明天来谈谈，”李芳发来地址，“在美廉美回龙观店。”

第二天，孙宇明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裤，走进美廉美办公室。李芳看着他的打扮，笑了：“孙老板这是刚从菜地回来？”

“差不多，”孙宇明坐下，“我们的菜，凌晨三点还在地里。”

李芳递过合同：“疫情期间，超市需要稳定的社区配送渠道，你们负责回龙观片区，我们提供仓储支持。”

“仓储？”孙宇明挑眉，“费用怎么算？”

“零租金，”李芳说，“但要优先保证超市的供货量，每天至少五百斤。”

这简直是天上掉馅饼。孙宇明没敢立刻答应，掏出手机给老周打电话，开着免提。

“可行！”老周的声音传来，“咱的货车能白天停在超市仓库，晚上去新发地补货。”

签完合同，李芳突然说：“张总也在谈社区配送，但他的报价比你们高30%，我们更倾向于和你们合作。”

孙宇明心里清楚，这是张胖子垄断的破绽——他太高估自己的关系，却忘了老百姓最在乎的还是价格和新鲜度。

回到市场，周敏正在给孙广林讲解消毒液的配比：“叔，门把手要重点擦，货车轮胎也要喷。”

“周姑娘，”孙广林笑着递上苹果，“你比宇明细心多了，以后咱摊位缺个管账的...”

“爸！”孙宇明赶紧打断，耳尖发红。

周敏笑了，没接话，转身去看冷藏车的消毒情况。孙宇明望着她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瘦了不少，防护服下的肩膀显得单薄。

4月25日，北京非典确诊病例破千。孙宇明的配送车队却越来越忙，订单从回龙观扩展到西三旗、霍营，甚至有业主开车来市场门口提货。

“孙老板，”一位戴护目镜的大哥说，“给我来箱土豆，我爸在大钟寺市场干过，说你们山东人实在。”

这句话让孙宇明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废品站的老头儿，想起大钟寺拆下来的货架，想起这半年来的磕磕绊绊。原来，口碑真的能传出去，像种子一样，在顾客心里生根发芽。

5月初，市场传来即将复工的消息。孙宇明去管理处交水电费，看见王德贵正在和张胖子吵架。

“你的冷链车把仓库地面压裂了！”王德贵吼道，“维修费用得你出！”

张胖子冷笑：“你们管理处设计的地面荷载不够，关我屁事？”

孙宇明悄悄退了出去，嘴角上扬。原来，再硬的关系，也抵不过利益冲突。张胖子以为靠垄断就能稳坐钓鱼台，却没想到，管理处的吃相太难看，连自己人都看不下去。

5月15日，市场重新开业。铁门打开的瞬间，孙宇明看见刘福贵正和老周往摊位上搬新货架，货架上贴着“龙观生鲜联合配送中心”的铜牌，是周敏找广告公司做的。

“怎么样？”刘福贵拍了拍铜牌，“比张胖子的精品区气派多了。”

孙宇明笑了，没说话。他看见张胖子的精品区门口冷冷清清，而他们的摊位前，已经有几个老顾客在排队，手里拿着写着订单的纸条。

周敏从人群中挤过来，手里拿着袋口罩：“今天复工，防护别松懈。”

孙宇明接过口罩，突然说：“周敏，等疫情过去，我带你去十三陵水库看看，听说那儿的水很清。”

周敏脸红了，低头摆弄着口罩绳：“先把生意做好吧，水库什么时候都能去。”

市场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仿佛过去两个月的疫情只是一场梦。但孙宇明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他们不再是任人揉捏的散户，而是有了自己的渠道、自己的口碑，甚至，有了对抗垄断的底气。

就像市场门口的那棵老槐树，在非典的寒风中掉光了叶子，却在复工这天，抽出了新芽。阳光穿过枝叶，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他们走过的路，坑坑洼洼，却充满希望。

中午，孙宇明坐在摊位前吃饭，周敏送的保温桶里装着小米粥和鸡蛋。他看见张胖子的冷链车驶出市场，车身上的“绿源精品”字样褪了色，显得有些凄凉。

手机震动，美廉美发来新的订单，量比疫情前翻了一番。孙宇明笑了，夹起一口粥送进嘴里，暖烘烘的，直抵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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