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回龙观飘起初雪。
孙宇明站在社区店门口,盯着电子秤上的积雪。
屏幕上的数字凝固着,像冻住的时间。
李思晨抱着纸箱走过,箱角露出半截消防车贴纸。
“宇明,”她顿了顿,“储值卡都点清楚了?三百多张呢。”
“点个球,”孙宇明抹了把脸,“老百姓的信任,还能差这几张卡?”
刘福贵的货车“咣当”停在门口,车斗里堆着菜筐。
铁筐碰撞声里,他跳下车,鞋底碾过冻硬的白菜叶。
“老孙,”他甩着车钥匙,“街道办的龟孙子说,超时要扣押金。”
老周抱着两袋面粉过来,袋子补丁摞补丁。
“思晨,”他放轻声音,“榨油机的零件我拆了,放你面包车后备箱了。”
孙宇航蹲在地上,用红漆在纸箱画消防车。
笔尖颤抖着,红漆滴在“龙观生鲜”的旧logo上。
“爸,”他仰头,鼻尖冻得通红,“消防车画歪了咋办?”
孙宇明蹲下来,帮孩子扶正纸箱。
“歪就歪,”他指尖蹭到红漆,“就跟咱的摊位似的,歪歪扭扭才实在。”
王大妈拎着布袋挤过来,白发沾着雪花。
“孙老板,”她往李思晨手里塞布鞋,“给宇航的,鞋底纳了‘菜’字,保他一辈子不缺菜。”
李思晨摸着布鞋上的针脚,突然笑了。
“大妈,”她声音发颤,“您比我这个当妈的还细。”
王大妈摆摆手,往车斗里扔了捆小葱。
穿制服的城管在路口徘徊,对讲机传来杂音。
刘福贵啐了口,吐在结冰的台阶上。
“看啥看?”他拍着货车车门,“老子货车里的土豆,够砸烂你们的破摩托。”
老周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着雾气。
“老刘,”他拽了拽刘福贵袖口,“腾退文件都盖红章了。”
中午,空店地上摆着五只塑料凳,商户们围坐。
刘福贵拧开二锅头,酒液在玻璃瓶里晃出涟漪。
“十三年前,”他灌了口,喉结滚动,“咱在城北市场喝的也是这酒。”
孙宇明咬了口冷馒头,碎屑掉在褪色的工装上。
“喝个屁,”他笑骂,“那年你灌多了,把电子秤当尿壶,差点电死自己。”
老周突然插话,声音发闷:“那年暴雨,老孙把塑料布全盖我面粉上,自己的西红柿全泡汤了,第二天蹲在摊位前啃干馒头。”
搬家公司的卡车鸣笛,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
孙宇明摸了摸门框上的凹痕,那是宇航三岁时撞的。
“走吧,”他扛起最沉的菜筐,筐底磨出的洞漏出泥土,“西三旗的摊位,租金便宜三成呢。”
刘福贵扛着“龙观生鲜”的灯箱,灯箱角磕掉块漆。
“这破灯箱,”他嘟囔,“比老子的货车年龄还大,2008年奥运会时挂的。”
孙宇航突然指着玻璃门,贴纸边缘卷起。
“爸!”他跑过去,“王大妈的便签还没撕!”
玻璃上贴着泛黄的便签,字迹模糊:“孙老板的土豆,炖牛肉最香,我老头子临死前说的。”
李思晨走过去,轻轻撕下便签,夹进磨破的账本。
“带着,”她指尖划过纸页,“到哪儿都是咱的根。”
卡车发动时,王大妈追上来,擀面杖在手里挥得呼呼响。
“孙老板!”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下月15号,西三旗见!敢缺斤少两,老娘敲你电子秤!”
孙宇明探出头,雪花扑在脸上:“大妈,您放心,缺一两补十斤,跟您孙子打游戏似的,保准不坑人!”
雪越下越大,卡车碾过社区店的影子。
孙宇航趴在车窗上,看熟悉的街道消失在雪幕里。
“爸,”他突然指着后视镜,“老槐树的影子还在!”
孙宇明透过后视镜,看见移栽的小槐树在街角摇晃,像在挥手。
“傻孩子,”他揉乱孩子的头发,“树挪死,人挪活,咱带着根呢。”
西三旗便民市场,临时摊位支起。
铁皮顶棚漏着雪,刘福贵正用铁丝加固支架。
“操他娘的,”他骂骂咧咧,“比城北市场的铁皮棚还破。”
老周的香油摊在隔壁,铁锅“滋啦”响,芝麻香混着雪气。
“刘哥,”他递过搪瓷缸,“喝点热乎的,驱驱寒。”
“孙老板!”穿围裙的大姐跑过来,怀里抱着布袋,“可算找到你们了,我家老爷子说,吃不着你的白菜,睡不着觉,非让我来问问。”
孙宇明咧嘴笑,往她塑料袋里多塞了棵葱。
“大姐,”他拍了拍菜筐,“您老爷子要是想骂街,随时来,我这儿管够。就怕他骂着骂着,把香油钱都省了。”
夜里,摊位前的白炽灯亮了,照着积雪里的菜筐。
李思晨数着当天的流水,账本上多了行小字:“2015.12.10 新家第一单,白菜三斤,小葱两把,收现金五元。”
孙宇明蹲在旁边,看宇航用树枝在雪地上画消防车,旁边歪歪扭扭写着“龙观生鲜·新家”。
“思晨,”他突然说,“你说咱像不像蒲公英?被风吹得到处跑,可种子落哪儿,哪儿就发芽。”
李思晨没抬头,笔尖在账本上顿了顿。
“咱是菜筐里的种子,”她声音轻得像雪,“沾着回龙观的土,到哪儿都能扎根。你记不记得,2003年非典,咱在社区门口摆了三个月的摊,连公安局的警车都来拉菜。”
“记个球,”孙宇明笑了,“就记得你把体温计藏在菜筐里,说怕被管理处收走。”
刘福贵晃过来,手里攥着半瓶酒,裤脚沾着泥雪。
“老孙,”他踢了踢菜筐,“明天去新发地进货,我开车。”
“开个屁,”孙宇明瞪他,“你昨晚把油门当刹车,差点撞了老周的芝麻酱桶,现在芝麻酱还黏在车轮上呢。”
老周抱着空酒壶过来,壶嘴还滴着残酒。
“睡吧,”他打了个哈欠,“明天还要起早,三点半就得装车。”
孙宇航早已蜷在菜筐里睡着,手里还攥着半根黄瓜,黄瓜蒂上的花还沾着雪。
李思晨轻轻盖上棉被,看着孩子脸上的菜汁印,突然红了眼眶。
“哭啥,”孙宇明递过纸巾,“好日子在后头呢。等宇航长大了,开着消防车给咱送货,菜筐都不用搬。”
“谁哭了,”李思晨擦着眼角,“辣椒辣的。你看他,睡觉都攥着黄瓜,跟你小时候一个德行。”
摊位的灯在风雪中摇晃,却始终没灭。
远处传来货车的鸣笛,是刘福贵在试新车灯,“滴滴”声惊起几只流浪猫。
孙宇明望着漆黑的夜空,想起十三年前的城北市场,想起老槐树的影子,想起第一次见到李思晨时,她蹲在摊位前数硬币,阳光把她的头发照成金色。
他知道,腾退带走的是砖瓦房,带不走的是街坊邻居的笑骂,是菜筐里的新鲜,是账本上的温度。就像老周说的,只要秤杆还在,菜筐还在,人心还在,哪儿都是回龙观,哪儿都能支起摊位。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在西三旗的雪地里,在明天的朝阳中,在无数个菜筐与电子秤的碰撞声里,继续生长,继续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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