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月西厢下(明代史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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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月西厢下(四)

虽然二十次轮回已经让朱祁钰深深地记住了今天将会发生什么——他赶在这个日子之前把孙太后放出来也确实有些不太友善的谋划,但看到年逾花甲的老大人在阶下怒气冲冲、几近流泪,他还是被震了一下。

感谢上天,大明尚有忠臣在。

不,不是几近流泪。朱祁钰站了起来,惊讶地发现陈镒在愤怒的控诉下突然哽咽,然后再不能说出一个字。他开始流泪,不停地流泪,对王振的责骂和对国事的担忧在他的喉头变得阻塞不清。他开始发抖,浑身哆嗦,他弯下腰来试图擦干净自己的眼泪,但是越擦越多……

都察院的同僚站出来扶住了他。

都察院,然后是大理寺、太常寺、翰林院、礼部、户部、兵部……越来越多的大臣们从班列中走出来,举起笏板向立在丹陛之上的郕王殿下控诉着。

起先还有几位大臣能够理性克制,上奏尚有条理:“王振蛊惑君上,致使我天子为异族所虏,数十位国家重臣死于战事,十万大军尽丧土木堡!王振其人虽没,但臣等请治其同党之罪,请藉没其家,以告亡灵!”

“微臣父亲在土木堡殉难,臣请治王振及其同党之罪,以为家父及众将士报仇!”

“微臣故交亦在土木之变中殉难……”

“微臣同年亦……”

“十万大军皆为我生民之儿女,一朝尽丧,应抚恤其家,应杀王振以告祭之……”

“天子为人所持,辱没国本,污我皇陵,毁我社稷……”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朱祁钰站在那里,沉痛地看着下面正在控诉的臣子们。孙太后等人见势不妙,想要离殿而走,又在殿门口被舒良拦住,不得不返回殿内。

各部官员还在诉说着,其中能听到有“王振王八蛋”之类的斥骂声,在最先发难的陈镒老大人周围,几名都察院的下属正搀扶着他,同时也不顾礼仪地发出悲恸的哭声。

孙太后被眼前的场景吓得瑟瑟发抖,她意识到眼前的这群人已经失控,而无论是兔子还是豺狼,在失控的时候都是同样可怕的。她四处打量着,看见锦衣卫指挥马顺正在不远处。她试图在混乱中叫住他,让他履行保护皇室的职责。然而周围太混乱了,孙太后不敢到处走动,正在这时,场面突然安静下来。

朝堂之上的咒骂声、控诉声和痛哭声突然停止了。所有的人都抬起头来,盯着丹陛上监国的郕王。郕王身边随侍的内宦金英哆嗦了一下,他发觉这些人的眼睛亮得好像狼的眼睛,就是在草原上,当狼群在夜幕中发现猎物时的眼神。

朱祁钰知道这些人期待的是什么。但他并不打算现在就让他们如愿。六百年来的经验已经让他清楚了此时做什么会带来更大的价值。于是他打算像过去的每一次那样在这丛已经燃着的火堆上再加一桶油:

“皇兄北狩未归,孤只是暂代理事,并无处置之权。加之王振也是皇兄身边的内宦,还是等皇兄回来后再处置吧。”

丹陛下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孙太后偷偷地咽了一口唾沫。她意识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有可能是两个极端中的任何一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这些臣子如果是豺狼,她将会被卷入这场纷争,之后拖下去被吃掉;但如果这些臣子是羔羊的话,她就能从这里安然脱身,并且确证自己儿子所具有的无上皇权。

在此刻她当然希望是第二种结果,但她曾经向其寻求保护的人亲手打破了这种幻想。

“殿下已经下旨,让百官离开朝堂,此事容后再议。尔等聚众在此,是想抗旨不尊吗?”

是马顺。

孙太后瞬间倒抽一口冷气,完了。

话音未落,三十六岁的给事中王竑便从混乱的人群中扑了出来,直冲马顺而去。仿佛摔角选手那样,他一把扯住马顺的头发,接着便将笏板砸在马顺的头上。有了王竑这个领头人,其他的大臣也纷纷向马顺扑去。十数块笏板在碰撞中跌落于地,群臣也就不再使用什么武器,只是靠着自己的手脚朴素地殴击这个王振的党羽。

大殿上只听见挥舞拳头所引起的风声,和马顺越来越虚弱的惨叫。偶尔还有几声斥骂,但多数人也只是发出“嗬”“嗬”的声音。在围殴活动中占据有利地形的王竑打红了眼,竟抓起马顺,生生咬掉了马顺脸上的一块肉。旁边的官员看到这一幕,更是心头火起,攻势更烈。

一时间大殿里乱成一团,已是中年甚至老年的官员们挽起袍袖,在人群中窜来窜去,试图加入到围殴马顺的活动中。孙太后站在班列后面,被来来去去的官员挤得左摇右摆。不多时,马顺便倒在地上没有声息了。

然而,这场朝堂斗殴才刚刚开始。除去领头的几个人外,大多数官员才刚刚加入到群殴当中,此时看到马顺已经满身是血、死在当场,也只能眼睛发直地四处乱看,寻找下一个目标。满地散落着被扯破的布料,被扔下的笏板,和斗殴中挤落的腰带,大红的碎布浸在血里,没有一个人去管它。人们只是到处看着,认为这一切才只是刚刚开始。一些官员完全忘记了过去所受的教育,不顾礼仪地冲丹陛上的殿下叫喊,要求他交出王振余党。有一就有二,这样的喊声越来越大,好像雷电在劈裂树冠之前的闪光。

朱祁钰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发展,在大臣们还在围殴马顺时,他就让金英骗来了毛贵和王长随。随着群臣的喊声越来越大,金英恰到好处地将这两人推进大殿。瞬间,那些冒着火光的眼睛就盯住了这两人,许多还未及花甲的官员身先士卒地冲了上去,而年迈的老臣也没有袖手旁观,他们提着宽大的袍袖,颤巍巍地走过去,在已经被打倒的毛贵和王长随身上时不时踏上一脚。在混乱之中,孙太后的亲随被挤乱,舒良恰到好处地推了一把,就把孙太后推入群臣行经的路线当中,人来人往一时不慎,孙太后在人群中跌跌撞撞,亲随又护卫不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哎哟……哎哟……这都疯啦!”孙太后发冠凌乱,伸出手来指指点点,“这都疯啦!疯啦!”

一个内宦赶紧从人群中钻出来,试图把孙太后扶起来。他扶着孙太后的胳臂,才站起来,又一个大臣从面前跑过去,孙太后吓得又跌倒了。

不多时,毛贵和王长随两人也成了烂在地上的一滩血肉。群臣这才好像发泄完了似的,双眼空洞,在大殿里散乱地走来走去,等着理智慢慢回归到自己的脑子里。有些反应快的才想起来,锦衣卫是护卫皇室的,但他们刚刚正在监国藩王和太后面前将锦衣卫指挥马顺殴打致死,这岂非……

有些绝望的臣子坐倒在地,开始拍着地板嚎哭;而另一些还没反应过来的还在大殿里走来走去,眼神涣散、不发一语,既像是无所事事,也像是意兴阑珊。

于谦旁观了这起失控的事件,不得不感叹同僚们的战斗力比之六百年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孙太后的存在引起了他的疑惑——为什么太后会在这里?是的,陛下软禁太后的行为在六百年前也并不存在,但他以为此举或许是内臣行事,并非朝堂政事,天家自有其秘辛。但如今孙太后出现在这个混乱的场合,这是六百年前绝对没有发生过的。这还是对六百年前的重复吗?是历史印上了新的车辙,还是操控历史的人……

思及此,于谦抬头看去,却发现陛下正欲离开——这倒是和六百年前一样的,他连忙从人群当中挤过去,试图拉住丹陛上的君主,然而群臣众多,一时之间也浑浑噩噩、神志不清,于谦极力推搡,才从人群当中穿过,“殿下!”

朱祁钰转过头来,看着于谦从人群中走来,就像每一次轮回里那样,袍袖尽裂、冠带不整,眼神明亮。他看着他,等待他的臣子开口说出那句他已经无比熟悉的话:

“振罪首,不籍无以泄众愤。且群臣心为社稷耳,无他。”

然后呢?然后他应该在于谦期待的目光中说出自己的台词了:“顺等罪当死,勿论。”

这就是一切的定论,是皇兄所闯下的弥天大祸的结局。

“罪当死”。

事后想起这个结论,朱祁钰总是想笑。天家就因为是天家,便可以即使“罪当死”,而由他人代之。真正罪当死的人,却苟延残喘,做出太上皇造反这类亘古未闻之事,并在其后大言不惭地将真正的卫国之士处死。

景泰八年以前,他一直以为天家的特权是由他人代为受过。之后的六百年中,他才明白,天家的特权,是为尊者讳,是指鹿为马,是黑白不分。

是天子卖国,是屠尽社稷臣。

白天的混乱再一次被平息之后,朱祁钰坐在寝宫中,难得地烧热了一壶酒,对月独饮。

如果事情能够按照预期发展,酒醒之后,他就能收到盖着圣母册宝的禅位诏书了。当然,经过今天这场刺激,相信孙太后今后也不会再来给自己的统治添麻烦了。

望着窗外的月亮,目前还是郕王的年轻人轻轻呷了一口酒。月光落在庭中的树木上,留下一个朦胧的影子。八月中旬,他突然想念钱塘的桂香了。

中秋桂子,十里荷花。月桂的清香随着西湖的涛声起起伏伏,就像波动的历史里那颗被迫永远年轻的心。他记得曾经有人和他在西湖上泛舟,他记得有人曾同他饮酒,他记得他曾从那人手里抢下杯子,告诉他只许喝茶。

夜深了。朱祁钰慢慢呷完一杯,“兴安,剩下的你们拿下去分了吧。”

“奴婢谢殿下恩典。”

朱祁钰笑了笑。他只是看着月亮,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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