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兽修炼不易,要花费一千年、再一千年、又一千年,才能修炼成人。
对于一只鸟而言,一千年是比盘古开天更遥远的时间,久得让朱祁钰不作他想。虽然文天祥和于谦都告诉他,总有一天他们能以人类的躯体在世间重逢,但是朱祁钰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宿世的经历让他不再相信永恒,所谓生命其实与政策和沙砾一样,都是短得不能再短的东西,很可能眨眼之间就被摧毁。
“这样就挺好的了。”当西湖的英杰们安慰朱祁钰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反过来安慰他们,“要享受当下。”
“好吧。”于谦叹了口气,抬起手来捋白鸟头上那两根一翘一翘的呆毛,“你说得对,我们能在一起就好了。”
朱祁钰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干脆攒成一团,只留给于谦一簇尾羽。
白鸟和于谦像就这样在西湖边上共存了五百年。五百年,五百个春秋,五百次荷花的开落。荷花开的时候歌女在桥上唱歌,唱“花开堪折直需折,与君且尽一杯酒”,花落的时候歌女还在桥上唱歌,唱“转眼春去冬又至,只有行人不回首”。歌声年复一年地飘进于谦祠里,飘进似乎没有知觉的塑像里,也飘进大概不懂人言的鸟心里。一个晚上朱祁钰听着飘渺的歌声,突然问于谦:“这首歌叫什么?”
“大概叫《西湖柳》吧。”
“柳。”白鸟低下头去咀嚼这个字,“西湖柳。年年生在西湖上,总问行人归不归。好残忍的一首歌。”
于谦懂他所说的“残忍”。就像白鸟在岳王庙里等着他的尸首,就像天子在荷花的开落里等待他的新生。“等待”本身就是残忍的,因为过程和结局都充满未知。然而,荷花依然在开,歌女依然在唱,他知道他曾经被等待,并将永远被等待。
当等待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人就不再有别的选择。爱情会褪色,山海会荒芜,冬天打雷夏天下雪有一天可能不再是神话,而等待的人还在等。等待某种不可知的幸福,或者仅仅是等待。
“对不起。”于谦低下头去吻他。朱祁钰接受了这个吻,没有问他原因。他们都明白他为什么道歉,尽管没有人要求他道歉。
歌女在桥上唱了很多年,也许是不同的歌女,也许唱了几个世纪。歌声消歇的时候他们还有些不适应,但炮火的轰响很快就打消了他们的疑问。于是他们反应过来,这是又一个王朝在消亡。
炮火一直响着。从十九世纪响到二十世纪,于谦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而朱祁钰则飞出于谦祠,叼回指骨和瓦砾。不再有歌女了,断桥上倒毙着妇女的尸体,普天下没有歌声而只有哭嚎,失去父母的婴孩在街道上茫然地躺着,他还没有到理解这个世界的年龄。他也许在看天空吧,如果他有视力的话,直到侵略者发现他,把他也变成一具小小的尸体。
“做点什么吧。”夜色中朱祁钰对于谦说,“你能离开这座雕像,到远处去吗?”
“我没法走出这座祠堂。”于谦回答说,“这段时间来我已经尝试过无数次了。”
“我去问问别人。”白鸟从塑像的肩膀上飞起来,飞进文天祥祠和岳王庙,岳飞不在庙里——而站在岳飞塑像前的是文天祥,他好像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了。
“要走出祠堂需要行一种特殊的仪式,”文天祥的眼中有不忍,“行过仪式,就能够成为人了。当然,成为人就意味着将会死。将来也许再入轮回,也许留在阴间,我不知道。”
“那我呢?”
“你也可以成人,不过你本来也不是神,所以你作为人死去之后也不能再成人了,也许会消亡。就是说,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你了。”
“那也行吧。”白鸟晃了晃脑袋,“本来我也没指望成为人,那太久远了。”
白鸟飞回于谦祠,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于谦。没过多久,文天祥就来了。“考虑好了?”
于谦苦笑了一声,“这还用考虑?”
“倒也是。”文丞相点了点头,“等给你们俩行完仪式,我还要去找张煌言。他估计也还困在自己的庙里。没有鸟作为信使,我得去帮帮他。”
“那你呢?”
“我等你们都走了,我也走。这地方已经保护不了任何人了。还不如变成人去参军。”文丞相一边画符咒,一边说,“我如今才知道,原来神也有做不了的事情。”
在那天夜里,于谦和朱祁钰隔着五百年的时光,再度以人的身体相见。在夜幕中他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样子,就匆匆地赶出门去。在他们之间没有什么道别的话,只需看一看那被炮火炸断的柳树,和残根上沾满的鲜血,就都明白了。
7月的卢沟桥,12月的黄浦江。血覆盖了整个江面,流淌在大街小巷里。整个世界被血色包围,无论是看别人还是看自己。血从动脉里流出来,有一种未经稀释的惨色。朱祁钰抬起头去看太阳——一颗黑色的太阳。
“我杀死了两个。”他喃喃自语的声音小到连自己都听不清楚,“两个。够本了。”
他合上眼睛,不再去看这片被血色浸透的土地。血已经不再有数量的区分,战友的血,百姓的血,敌人的血,一个年轻姑娘的血,一群青壮汉子的血,三十万人的血。无辜的血,有罪的血,汇成一片血海,包围了整个世界。
有一些血是他自己的。也许吧,他区分不出来,只感到一种焦灼的痛。很快,这种痛楚的感觉变得飘忽,他觉得有点冷,也许是下雪了。
下雪了。现在不是夏天吗?但是这个世界既然能有窦娥,难道那些死在冰冷江水里的人们不能为自己掬一把泪吗?
是夏天吗?
他说不清自己是寒冷还是温暖。他突然想起那个自己等了很多年的,甚至暗暗希望为他变成人的爱人。他在哪里呢?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但是于谦总还有机会成为人的。想到这里,朱祁钰彻底陷入了黑暗当中。
如他所想,于谦已经死了。死在淞沪会战的战火当中。应该说,于谦比他要幸运一些。因为他杀掉的日本鬼子数量是自己爱人的二倍。在那致命的炮弹袭来之前,于谦已经是奄奄一息了。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战场,好像要把敌人吞噬。但他已经不再具有那样的力量。一颗来自敌人的炮弹飞过来——他看着他飞过来——然后,结束了。
但是于谦再一次睁开了眼睛。不,他并不是没有死,而是获得了新的生命。这一次他苏醒在被炮弹轰击的半年之后,醒来往外看了一眼就知道要去参军。这次他是那二十九万参战的中国军队中的一个,在鲁南对抗日军的五万人。这次战斗是胜利了,日军不得不向后溃退,这个消息让于谦久违地感到幸福。在战斗中他受了伤,但还活着,直到1940年在战役中因为中毒而牺牲。接着是第三次、第四次……
第六次的时候他活到了1945年,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看到了抗战的胜利。立春之前——这是他猜的,因为在狱中他已经不能很好地分辨时间——也许他想到了经世的梅花吧,在受刑后那些痛苦的夜里。当然更多的时候他想到监狱外面的人们,但愿他们能够像北京保卫战那样得拯救,而不是悲惨的死在异乡。现在已经有太多的人死去了,而他们本来都可以活着的。
他死了。再一次、又一次地。带着痛苦和血痕。但是他期盼着再一次睁开眼睛,再一次起来,为这场战斗、为这个国家做点什么。他知道朱祁钰已经死了。有一天夜里,他梦见他来看他,胸膛上有个很大的伤口。他痛的呲牙咧嘴,可是却在笑。看见他笑,于谦也笑了。他问他,你杀了几个?朱祁钰比出两个手指头,我的运气真好,他说。
没想到我真能杀死敌人。他在梦里笑得很开心。接着他冲于谦摆了摆手,说是要回去打敌人。但是还没等他的身影走远,他的身躯就破碎了。最后一眼——于谦还记得他最后还想转过头来看他一眼,瘦高的身体让他想起西湖边初成的柳树——还没来得及转过头来,他就在于谦的注视下碎成了粉末,只留下一个沾血的后脑勺。
从那以后,于谦就知道,朱祁钰已经死了。变成人之前,朱祁钰告诉他说,抗日救国是大功德,也许他这一参战,将来抗战能胜利的话,老天会看在他救国有功的份上让他直接变成人,那样就不用等那么多年了。当时情急之下,于谦没来得及多想,只想着先离开那毫无作用的祠堂,到外边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现在想起来,要是真能如此,那就太好了。
于谦确实再一次睁开了眼。而且这一次的于谦比以往所有的于谦都要幸运——睁开眼的那一刻,他就站在自己的祠堂前,看着所有还能动弹的生者涌上街头,手里举着火把,敲锣打鼓地唱着歌。他从来没有在杭州的街头见过那么多人,同样他也没有见过那么多幸福的人——是的,幸福!他从他们的话语里知道了所发生的事情,没有什么能比这更幸福了,抗战——胜利了!
他走在兴奋的人群里,哪怕他们的脸上还带着伤,他们衣衫褴褛,他们的身体因为长期的饥饿和忧虑而瘦弱不堪。但是毫无疑问,他们是幸福的。他们在这场战斗里失去了血亲,或者在这座城市的地下,有一些人本就是别人失去的血亲。地上的人在流泪,地下的人也在流泪,他们的眼泪流进西湖,荷花和柳树在咸涩和血气中复生——是时候了,因为它们已经枯萎了太久。
他走到于谦祠的门前。祠堂已经荒芜,有几只幸存的鸟雀在荒疏的殿堂里飞来飞去。岳王庙和文丞相的祠也一样。没有人在这里,没有神在这里。因为神已经选择了自己力所能及的方式去护佑生民。
他抬起手来,看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他知道是上天许给他的岁月到了。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愿望,现在是进入轮回,去向方外的日月回报的时候了。
在欢庆的人群里,有一个身影静静地消失了。他的脸上带着微笑,因为他对他现在所看到的,已经完全满足了。
战争之后,华夏大地又经历了数十年的历史变迁。于谦祠在这几十年的光阴里荒疏、破毁,成为鸟雀群聚的山林。也许在那说不出名字的鸟兽之中,也有某些曾怀着修炼的目的来到这里,又因为眼前的景象太过陌生而遗憾地离去。但是光阴啊——就像无尽的凡鸟,当它们飞起来要彼此护卫的时候,你怎么能数清它们的数目,又怎么能叫出每一只的名字呢?凡鸟,只是凡鸟。但是也许在鸟鸣和寂静之中,也有着不朽的传说和故事吧。
1982年,于谦墓得到重建。此后,于谦祠也得到了恢复和维修。时隔三十多年的岁月,于谦再一次看到了他曾经生活、成长、保卫过的城市。旧日在炮火中凋零的荷花已经重新开在西湖上,岸边的柳树随风摇晃,只是树干细了一圈,能看出是战后重新长起来的。飞鸟从树梢飞过,飞进湖里去衔花,只是再没有一只鸟是曾经于谦像上的白鸟了。
有时候,还会有路人站在桥上,唱着旧日的老歌:
“西湖柳,西湖柳,湖光山色长相守。转眼春去冬又至,只有行人不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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