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浅

暮野四合，月色如纱笼着松阳镇。药铺内一盏孤灯如豆，在黑衫银纹间投下细碎光影。宫尚角指尖摩挲着文书，金丝绣就的云纹随着动作若隐若现，恍若夜色凝成的霜，将他周身寒意一寸寸织进绣线里。

窗外风过树梢，簌簌声里又响起上官浅清冷的嗓音。她说胎儿已死，说他们终究是水火不容。那些字句如淬毒的银针，反复扎进心底最柔软处，却又在疼痛中生出隐秘的期待——若这一切都是谎言呢？

"吱呀"一声，雕花木门应声而开。宫尚角抬眸，眼底寒霜骤然化作春水："远徵弟弟来了。"

"哥，这到底怎么回事？"宫远徵跨步而入，眉峰拧成死结。少年人尚未褪去的稚气里，藏着与年龄不符的锐利。

宫尚角起身时衣袂轻扬，金丝云纹在烛火下泛起细碎流光。他行至茶案前，素白瓷壶在指间转出优雅弧度，沸水注入茶盏的声响，似要将满心纷扰都化作袅袅茶香："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一招不慎，着了无锋的道。"

"金复说你是去追上官浅......"宫远徵瞳孔微缩，"难道马车里的根本不是她？"

青瓷茶盏重重落在案上，激起细密水花。宫尚角垂眸凝视着茶汤中晃动的烛影："不过是无锋的诡计罢了。"茶汤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眼底转瞬即逝的疼惜。

宫远徵捧起茶盏轻啜，温热的茶水却驱不散满心忧虑："哥，她走了就走了。无锋既能用她算计你一次，就能有第二次。何苦......"

"嗯，不找了。"话音未落，宫尚角已望向窗外如钩的弯月。夜色深处，他想起山洞里那场漫长的等待，七日夜不能寐，只为换她一线生机。以她的聪慧，没有身孕拖累，定能寻得一方安宁。

茶盏在掌心转了又转，氤氲茶香里浮起未竟的心事。他本盼着那孩子能成为转机——这些年为宫门开疆拓土，财力威望俱增，加上执刃宫子羽心软，若有子嗣傍身，她定能在宫门寻得容身之所。

可如今，所有盘算都化作镜花水月。他垂眸饮尽残茶，苦涩在舌尖蔓延。那日放她离开，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宫门大战硝烟未散，若留她在这漩涡中心，只怕连他也护不住......

宫远徵见哥哥沉默不语，轻嗤一声耸肩作罢。话音未落，木门被叩响，金复大步踏入，玄色劲装染着旅途风尘，发间还沾着几片枯叶。

"公子。"金复单膝跪地，瞥见宫远徵在场，又补了一礼。

宫尚角指尖叩击茶案，节奏沉稳如鼓点："都打听清楚了？"

"是！"金复展开泛黄的案卷，烛火映得字迹忽明忽暗，"苏家乃大赋城首屈一指的米商，家主苏思远膝下两儿两女。大小姐苏羲和与两位公子是正房嫡出，四小姐苏小月却是......"他顿了顿，压低嗓音，"陪嫁丫鬟小翠所生。"

"羲和、小月......"宫远徵把玩着茶盏，冷笑溢出嘴角，"好个'日月同辉'，实则云泥之别。"

金复抹了把额角薄汗，继续道："坊间传言，四小姐是苏老爷酒后所出，也有人说小翠蓄意攀附。自娘胎起便受尽冷眼，吃穿用度连粗使丫鬟都不如。更甚者，苏夫人动辄罚她跪祠堂，下人也跟着欺辱......"

"可怜？"宫远徵挑眉，眼中却凝着寒冰，"不过是宅斗里的牺牲品罢了。"

"九年前变故陡生。"金复的声音染上几分凝重，"小翠暴病而亡，当夜苏四小姐高烧不退，醒来竟失了言语。第二日便被送去乡下庄子，再没回过苏府。"

"一夜之间，生母暴毙、哑疾缠身？"宫远徵猛地将茶盏重重磕在案上，茶水溅出半盏，"这般巧合，倒像是精心编排的戏码。"

宫尚角始终垂眸摩挲着杯沿，青瓷茶盏在指间转出冷光，恍若未闻。直到弟弟投来探究的目光，才终于开口："她想回苏家。"喉间溢出的字句裹着茶雾，氤氲成一个看不透的谜团。

宫远徵拧着眉，指尖无意识叩击桌案："苏家把她踩进泥里，她还巴巴地往火坑里跳？莫不是被磋磨得失了心智？"

金复垂首，声音里裹着叹息："庄子里两个婆子是苏夫人的心腹，每日变着法子折辱。三伏天逼她上山砍柴，冻冰时命她下河浣衣，连饭食都克扣得只剩半碗稀粥。"

"荒唐！"宫远徵猛地起身，锦袍扫过茶案，"好歹是苏家血脉，竟连奴仆都不如？"

"长此以往，性命堪忧。"宫尚角望着杯中渐凉的茶水，倒影里的烛火明明灭灭，"那些婆子得了授意，变着法子往死里磋磨。"

空气凝滞片刻，宫远徵突然凑近，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哥，你当真要插手？拿宫门的势力去护一个落魄庶女？"

宫尚角指尖绕着杯沿，漫不经心道："为何不可？"

"当然不可！"宫远徵急得跺脚，"你如今未婚，她又身世低微......"话到嘴边，他突然噤声，望着兄长讳莫如深的眼神，心里泛起不安，"万一苏家借机攀附，拿婚事做文章，宫门脸面往哪搁？"

"你想多了。"宫尚角轻笑出声，眼中却不见笑意，转而看向金复，"大赋城及周边的酒楼商铺，往后都从苏家进米。金掌柜明日就去谈，条件只有一个——迎回苏四小姐。"

待金复领命退下，宫尚角将冷茶一饮而尽，语气骤然转冷："明日你便回宫门。"

"我不走！"宫远徵梗着脖子，"你伤未痊愈，身边怎能无人照料？"

"宫门暗流汹涌，你久离必生事端。"宫尚角摩挲着杯盏裂痕，声音似裹着寒冰，"莫要让执刃为难，难不成真想尝尝长老院的禁闭滋味？"

宫远徵喉头滚动，想起宫紫商描述的禁闭室阴森模样，后脊泛起凉意。咬了咬牙，突然眼睛一亮："哥，那你跟我一起回宫门！"

"我要去大赋城。"宫尚角将文书收入檀木匣，锁扣咬合声清脆如冰裂。

"不是说好不找她？"宫远徵把茶盏重重一放，溅起的水花在木桌上蜿蜒成诡谲的纹路。

"大赋城局势动荡。"宫尚角指尖划过匣面鎏金纹路，"无锋扶持的势力群龙无首，近日要召开秘密大会重选盟主。这等时机，宫门不能缺席。"他垂眸整理袖口，金丝云纹在阴影里若隐若现，却掩不住话音里的言不由衷。

宫远徵盯着兄长紧绷的下颌线，嗤笑一声饮尽残茶，茶汤的苦涩在舌尖蔓延——这话糊弄三岁孩童尚可，他怎会信？

七日后，暖阳斜照山脚下的木屋。张叔从积灰的仓库翻出尘封的茶器，竹编茶筅缠着褪色的红绸，青瓷茶碗上爬满岁月的裂纹。张婶踮脚擦拭灰尘，碎布掠过处，露出茶具古朴的釉色。

上官浅挽起袖口，井水漫过皓腕。她执起银壶，沸水如银练注入茶海，烫杯温壶的动作带着韵律。陈年茶饼在茶则里轻响，落入盖碗时腾起一缕沉香。白酒注入茶汤的刹那，她手腕翻转，"凤凰三点头"的水流划出优雅弧线，氤氲茶香裹挟着酒香，漫过斑驳的木梁。

张叔看得直搓手，粗粝的掌心蹭得围裙沙沙作响："小月啊，你这手绝活......"他想起聚贤阁里那些衣着华贵的茶艺师，摆弄茶具时总透着股矫揉造作，哪比得上眼前人举手投足间的浑然天成。

张婶捧着茶点的手微微发颤，望着少女垂眸专注的侧脸，恍惚看见山间明月落入茶盏——若不是金掌柜那日突然到访，提出要收他们的茶叶专供聚贤阁，又怎会遇见这个身怀绝技的哑女？

张婶捧着茶盏凑到鼻尖，深深吸气，眼角笑出细密的褶皱："哎哟，这味儿勾得人魂儿都要飘走了！比我年轻时绣的茉莉香包还上头！"她小心翼翼抿了口茶汤，烫得直呵气，却仍舍不得放下杯子。

张叔仰脖饮尽一盏，喉结滚动间发出满足的叹息，连鬓角的白发都跟着颤："千年古茶配这般手艺，当真是天上有地下无！回甘从舌尖直窜天灵盖，妙！太妙了！"他捧着空杯细细端详，仿佛那杯底藏着稀世珍宝。

上官浅玉指轻转茶海，将琥珀色的茶汤分入盏中，盏壁泛起的金圈随着动作流转："普通售卖，不过百两一斤。但若辅以古法茶艺......"她眼波流转，指尖拂过茶筅，"价值能翻十倍不止。"

张叔挠着后脑勺，布满老茧的手蹭得粗布衣裳沙沙响："可我这笨手笨脚的......"

"你个榆木脑袋！"张婶恨铁不成钢地拍了下老伴儿，"小月姑娘这手艺，往那儿一坐就是活招牌！"话音未落，她突然敛了笑，目光落在上官浅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只是你这身子......去大赋城舟车劳顿的......"

张叔也皱起眉头，烟袋锅子在鞋底磕得咚咚响："是啊，再有两月就临盆了，坐着不动也让人悬心。"

上官浅指尖划过微微发烫的茶盏，嘴角扬起温柔弧度："不过是在台上展示半日，有劳张婶帮我准备宽松些的衣裳便好。"她望着院外摇曳的山茶树，腹中突然传来轻微胎动，掌心下意识覆了上去，"倒是这茶叶，能换些过冬的炭火，给叔婶添件棉衣......"

张婶攥着上官浅的手，粗糙的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细瓷般的肌肤："大赋城鱼龙混杂，那些富家子弟见了姑娘这副模样，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端。"她想起前日张叔回来说的事，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就说聚贤阁隔壁茶庄，新来的煮茶姑娘被纨绔子弟堵在巷子里......"

上官浅指尖勾起烧伤面具，破碎的纹路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她将面具往脸上一扣，眼尾弯成狡黠的月牙："这样凶神恶煞的，只怕他们见了我，比见了无锋刺客跑得还快。"

张氏夫妇被逗得前仰后合，张叔笑得直拍大腿，震得木桌都跟着晃："成！明日咱们就风风光光进大赋城！"

与此同时，暮色中的庄子里，苏小月跌跌撞撞往回走。竹篮里的野菜撒了大半，手背被荆棘划出的血痕渗着血丝，粗布裙摆还沾着泥草。

"四小姐！"守在门口的张婆子突然尖叫着扑过来，肥硕的身躯带起一阵风。李婆子也抢步上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镰刀，"快些收拾收拾，苏府来人接您了！"

苏小月僵在原地，看着熟悉的院门里走出那道身影——刘管家手持檀木拐杖，锦缎长衫上的云纹在夕阳下泛着微光，发间玉簪却仍是记忆里的模样。

"老奴见过四小姐。"刘管家深深作揖，眼角皱纹里藏着笑意。这抹笑让苏小月想起九年前被送走那日，也是这样虚伪的殷勤。

她指尖无意识蜷缩，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痕迹。脑海中突然闪过宫尚角临走时那双幽邃的眼睛，他问"想不想回苏家"时，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老爷心疼小姐年岁渐长......"刘管家还在絮絮说着，苏小月却已扬起泛红的脸颊，盈盈行礼。她垂眸掩住眼底的冷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场突然的"接回"，恐怕不是什么父女情深，倒像是有人在棋盘上，又落下了关键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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