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伞烟雨

"多谢。"南风意垂眸摩挲着腕间靛青色发带，梦西洲掌心残留的温度仿佛还在皮肤下游走。他喉结微动，良久才从齿间挤出这两个字，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局促。

"客气什么，徒儿照顾师父天经地义。"梦西洲爽朗地拍了拍南风意的手臂，先前压在胸口的闷气随着这一拍似乎消散了不少。她低头望着那双布满新旧伤痕的手，忽然眉眼弯弯："师父，您这右手怕是被灾星缠上了。"

南风意侧眸扫过少女没个正形的模样，唇角勾起一抹似嘲非嘲的弧度："确实是灾星。前日被小畜生咬出两排牙印，今夜又遭猫妖突袭。"他故意拖长尾音，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梦西洲泛红的耳尖。

少女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手指不安地挠着后脑勺，干笑两声辩解："那都是误会！当时我们还没......"话音戛然而止，她忽然想起那晚在破庙对峙时，自己确实像护食的野猫般扑上去咬了人，耳尖的红意顺着脖颈一路漫到耳根。

南风意望着梦西洲耳尖泛红、手足无措的样子，唇角的笑意不受控地蔓延开来，眼底沉淀的温柔如同春溪融雪，泛起细碎的涟漪。

一声凄厉的"阿花！"撕破夜色。梦西洲如离弦之箭般朝着槐树下飞奔而去，裙裾翻飞间带起一阵风。南风意眸色微凝，足尖轻点地面，转瞬便追了上去。

月光惨白如霜，泼洒在枯树下相拥的身影上。小猫妖瘫软在少年怀中，琥珀色的瞳孔早已失去光彩。司空涉抱着逐渐僵硬的躯体，苍白的指节深深陷进猫妖皮毛，脸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空洞的眼神望着虚空，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梦西洲喉头发紧，蹲下身时裙摆扫落几片枯叶："司空公子，还请节哀...阿花一定希望你..."话音未落，便被少年破碎的笑声截断。

"活着？"司空涉咳出带血的笑，染着血丝的指尖颤抖着抚过猫妖垂落的尾巴，"我这副被疫病啃噬的残躯，不过是在等阎王勾魂罢了。" 他仰头靠在斑驳的树干上，月光照亮他越发透明的耳骨，像一盏即将熄灭的琉璃灯。

"都怪我..."司空涉将脸埋进猫妖颈间，声音闷得发颤，"明知道瞒不住，却总想着能多拖一日是一日...它为了给我寻药才会..."他哽咽着重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是我害了它..."

梦西洲猛地攥紧裙角，冰凉的夜风卷着枯叶擦过耳畔。"你说什么？"她踉跄着往前半步，却在少年转过脸时僵在原地——那双本该盛满悲痛的眼睛里，竟腾起一簇诡异的平静火焰。

司空涉的目光扫过梦西洲骤然失色的脸，最后落在南风意腰间的令牌上。他忽然低笑出声，喉间溢出的血沫染红了嘴角："南大人，你在暗巷布的眼线，应该早把我祖宗八代都翻透了吧？"枯瘦的手指死死揪住猫妖皮毛，"但灭门真相...现在告诉你也不迟。"

他仰起头，任月光在凹陷的脸颊投下阴影，喉结滚动着咽下腥甜："人不是我杀的。"沙哑的嗓音混着夜风，像毒蛇吐信般嘶嘶作响，"在知道自己活不过弱冠前，我确实以为老天爷独独眷顾我——慈爱的父母，泼天的富贵，还有..."少年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珠，一滴一滴落在猫妖渐冷的皮毛上。

“但就在案发前一个月，我带着阿花去西郊游玩时，被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妇人拦下。”司空涉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猫妖尾巴上的绒毛，“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可怕，颤巍巍捧住我的脸，说我这双眼睛和三十年前惨死的恩人如出一辙。我被她的样子吓到，正要带阿花离开，她却突然跪在泥泞里，磕头磕得额头鲜血直流，求我听完一个秘密。”

夜风卷着槐树叶沙沙作响，他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带着刺骨的寒意：“原来我根本不是司空家的血脉。当年母亲难产而死，父亲抱着襁褓中的我去寺庙祈福，半路上被山匪劫杀。是那个老妇人拼死护住我，将我送到了没有子嗣的司空夫妇手里。而我的亲生父母，早在二十年前就因为一桩秘辛，被灭门抄斩了。”

"她口中那位故人，可不是我叫了二十年的父亲。"司空涉靠着树干缓缓滑动，直到整个人瘫坐在地，猫妖的尸体横陈在膝头。南风意手指轻叩腰间玉佩，梦西洲却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团乱麻越缠越紧。

"她说自己是我生母的奶娘。"少年突然伸手，沾着血的指尖在空中虚画人脸轮廓，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树干上，像幅扭曲的古画，"她说我睫毛弧度和母亲一模一样，哭起来的样子能让石头都心软。我当时高兴得发疯，要带她回府认亲，可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别回去！你爹娘早被人害死了！'"

夜风卷着枯叶掠过众人脚背，司空涉的声音突然变得像毒蛇吐信："我那好叔父，和我生父是双胞胎。"他仰头大笑，震落几片枯叶落在猫妖身上，"一个诚信经商，把绸缎庄开遍江南；一个烂赌酗酒，输光祖产还欠下一屁股债。直到某天，我生父突然说要举家搬去北方，我那好叔父就......"话音戛然而止，少年低头蹭了蹭猫妖冰冷的额头，发丝间落下细碎的月光。

"那个被我唤了二十年母亲的女人，不过是生母的陪嫁丫鬟。"司空涉突然发出一声冷笑，笑声里满是自嘲与悲凉。他伸手狠狠揪住自己的头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出生那年，父亲打算举家迁往长乐城。就在那时，我那叔父正被赌场的人追得满街跑。"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沙哑，仿佛每说一个字都要耗尽全身力气："他跪在父亲面前，涕泗横流地求父亲替他还债。可父亲早被他的花言巧语骗怕了，那些'金盆洗手'的誓言就像笑话。父亲的拒绝，彻底点燃了他心中的恨火。"

夜风卷起少年凌乱的发丝，在月光下划出苍白的弧线："他和那个女人暗中勾结贼匪，在我们赶往长乐城的路上设下埋伏。他们杀了我的亲生父母，抢走户籍文书，摇身一变成了'司空夫妇'。而我......"司空涉猛地捶打自己的胸口，指节撞在肋骨上发出闷响，"这么多年，竟一直叫着仇人为爹娘！"

他的眼中燃起熊熊怒火，又很快化作绝望的空洞。树影在他脸上交错晃动，将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切割得支离破碎，宛如一幅被撕碎的残画。

南风意指尖叩着腰间佩刀，冷硬的金属触感压下眼底翻涌的杀意："仅凭转述，难以定案。"

"起初我也不信。"司空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肤上留下月牙状血痕，"可当我在书房暗格里翻出那本账簿——"他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落在猫妖毛发上，"每笔银钱都记着生辰八字，最小的那个......"少年的喉结剧烈滚动，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刚满八岁。"

槐树在风中发出呜咽，月光透过枝桠洒在少年脸上，将他的瞳孔映得幽蓝如鬼火。"我亲眼看见他把玩着那些孩子的发簪，在醉醺醺时对那女人说'小雏儿最是鲜嫩'。"司空涉突然笑起来，笑声混着血沫喷溅在枯叶上，"原来他们豢养歌姬，不过是打着'培养乐伎'的幌子！"

南风意的佩刀已出鞘三寸，寒芒映得他眉眼愈发森冷。梦西洲攥着腰间软剑的手青筋暴起，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这种畜生，就该千刀万剐！"她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三盏灯笼穿透夜色，在地上投下狰狞的暗影。

"那女人更不是省油的灯。"司空涉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她打着养病的幌子在庄子里藏了两个野种，还把私会的姘头安插进绸缎庄当掌柜。"他盯着自己染血的指尖，仿佛那上面爬满了令人作呕的蛆虫，"可笑我一直以为她咳血是肺痨，原来不过是偷情的遮羞布。"

"简直猪狗不如！"梦西洲一脚踢飞脚边的石块，碎石撞在槐树上发出闷响。她攥紧腰间软剑，恨不得现在就冲进那绸缎庄，将这些败类碎尸万段。

司空涉却只是木然地望着月光下的猫妖尸体，眼中没有半分情绪起伏。那些曾让他彻夜难眠的惊怒、耻辱，早已随着那场大火烧成灰烬。"阿花贪玩钻进柴房那天......"他突然开口，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正撞见那两人撕扯，我那好叔父醉醺醺地嚷着'当年就该连孽种一起杀了'，而她......"少年的声音突然哽咽，"她竟说留着我是为了冲喜，盼着我早夭好给她的野种腾位置。"

南风意的目光扫过少年颈间若隐若现的暗红痕迹，忽然开口："所以你中的慢性毒，也是他们下的？"话音落下的瞬间，梦西洲猛地转头，看着司空涉脖颈处蜿蜒如蛇的青紫纹路，倒抽一口凉气。

司空涉喉结艰难滚动，像是吞咽着锈迹斑斑的利刃："自从知道真相，我咳出来的血沫都带着腥甜。他们表面上急得团团转，名医请了一个又一个，百年老参成筐往我房里搬，可药汤下肚，反而烧得五脏六腑像泡在滚油里。"他扯了扯染血的衣领，露出锁骨处蔓延的暗紫纹路，"那时我才明白，原来最补身的药材，掺了毒就是索命的砒霜。"

夜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袖，露出手腕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我带着阿花逃去白云寺那天，正巧碰上云游的大夫们歇脚。"少年仰头望着槐树枝桠间的月亮，声音飘得很远，"那些大夫把了脉，都说只是寻常风寒。可最后那个瞎眼老大夫......"他突然攥紧猫妖僵硬的爪子，指节发白，"他摸着我的腕脉，突然问我是不是日日饮龟龄集。我说是，他当场摔了药箱，说那分明是用朱砂、雄黄熬的断子绝孙汤，喝久了连骨头都会化成血水。"

"直到那个南疆巫医在月夜里敲开我的房门。"司空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肤上留下月牙状血痕，"他掀开我的眼皮看了一眼，突然用苗语念起咒文。等他摸过我手腕的毒脉，才告诉我——"少年突然剧烈咳嗽，血沫溅在猫妖的绒毛上，"我中的'蚀骨散'，要用南疆雪莲花做药引，可这毒我从娘胎里就开始吃，早把五脏六腑啃成了烂泥。"

梦西洲的软剑当啷一声坠地，她踉跄着抓住树干："怎么会...怎么能下这种毒手！"少女通红的眼眶里泛起泪光，转头看向始终沉默的南风意，却见对方握着佩刀的手青筋暴起，刀刃已出鞘三寸。

司空涉却只是望着月光下猫妖逐渐僵硬的身体，露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巫医说就算服下解药，我也活不过半年。"他突然解开衣襟，胸口狰狞的紫色脉络如同盘绕的毒蛇，"现在看来，怕是连三个月都撑不到了。"夜风卷起他破碎的衣袖，露出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这些日子我偷偷换药，不过是想多陪陪阿花...现在连这点念想，都没了。"

南风意紧抿着唇，喉结微微滚动，他沉默着抬手，轻轻拍了拍梦西洲的肩膀。见惯了世间生死，此刻，他的心却也被司空涉的悲惨遭遇狠狠刺痛，生出无尽的唏嘘。身旁的梦西洲，眼眶泛红，显然内心早已如波涛翻涌。

司空涉沉浸在回忆中，对两人的反应浑然不觉。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仿佛正穿越时光，回到那充满痛苦与挣扎的过往。“当我知道自己中了奇毒，命不久矣时，满心都是不甘和愤怒。”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我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更放心不下阿花。所以，我偷偷潜回了长乐城。我要查出，究竟是谁，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下了这样的狠手。也要在我生命的最后时光里，为阿花找一个安稳的归宿。”

他顿了顿，低头看着怀中猫妖的尸体，手指颤抖地抚摸着它的毛发，泪水无声地滑落：“可惜，我终究还是没能保护好它……”

"下毒的人不难猜，毕竟就他们俩，要么是一个，要么俩人都有份。"司空涉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眼神冰冷如霜。

南风意微微颔首，墨色的衣摆在夜风中轻轻晃动："不会是你养父。若他想杀你，当年杀你亲生父母时就该动手，何必留着你。"他的声音低沉而笃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没错，不是他。"司空涉苦笑着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悲凉，"他还盼着我给他养老送终，死后让我披麻戴孝、摔瓦盆呢。"

梦西洲拧着眉头，一脸困惑地看看南风意，又看看司空涉，像只迷失方向的小鹿。南风意微微眯起眼睛，沉吟片刻后开口："因为他不能生育。"

"对！"司空涉的笑声里满是讥讽，"他年轻时花天酒地，赌场里进进出出，早就把身子糟蹋坏了，没了生育能力。所以，他才养着我，好给自己留个体面的后事。" 说罢，他仰头靠在树干上，月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像是覆了一层薄霜。

"那家伙心狠手辣，眼里只有钱财，连亲人都能下得去手。可偏偏在传宗接代这事上，又守着老祖宗那套规矩。自己没了生育能力，就把心思全放在我身上，指望我给司空家延续香火。"司空涉撇了撇嘴，眼中满是不屑。

"真是脑子有坑！"梦西洲撇过头，脸上的表情像是吃了只苍蝇般难受，"又坏又迂腐！"

"谁说不是呢。"司空涉难得地轻笑一声，眼中闪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光亮，"他不行，可那个在我面前装了二十年慈母的女人能生啊。她早就盘算着除掉我和他，好把司空家的家业都留给她在外面的野种。所以不光是我中了毒，那老东西也没能幸免。只不过他总在外面花天酒地，在家吃饭的次数少，中毒没我深罢了。"

梦西洲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憋出一句："这俩人真是蛇鼠一窝，坏事做绝，死了都便宜他们了。"

司空涉长舒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起来："南大人，不瞒您说，当我知道真相后，恨得牙痒痒，真恨不得亲手杀了那对狗男女。甚至还仔细谋划过怎么动手。"他攥紧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眼神中透露出一股决绝。

"但凶手绝不是你。"南风意双手背在身后，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无波，墨色的衣袂在夜风中微微飘动，"那两人死状怪异，绝非人力能做到。"

司空涉陷入短暂的沉默，目光在梦西洲身上停留片刻，缓缓开口，语气笃定："我猜，可能是妖物作祟。"

梦西洲闻言，脸色骤变，脑海中立刻浮现出裴巡的模样，她心急如焚，脱口而出："是不是傀虫？是不是被傀虫控制才杀了他们？"

"傀虫？那是什么东西？"司空涉微微皱眉，眼中满是疑惑。

梦西洲连忙用手比画着，语速飞快地描述："就是长得跟蝉差不多，可个头比蝉大多了，颜色红得发黑，看着就让人心里发毛的那种虫子！"

司空涉低头思索了一会儿，微微点头："好像有点印象，不过是不是这东西控制人杀人，我就不清楚了。"他顿了顿，眼神中透露出一丝迷茫和不安，"那段时间，我的记忆有些模糊，很多事都记不太清了……"

梦西洲满脸急切，刚要继续追问，南风意眼疾手快，轻轻按住了她的肩膀。南风意目光如鹰，直视着司空涉，率先开口问道：“你是在那两人遇害当天见到的那种虫子吗？”

司空涉轻轻摇了摇头，拧紧眉头，努力回忆着：“不是，在那之前我就见过了。”

“在哪里见到的？”南风意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就在后院。”司空涉温柔地抚摸着怀中猫妖的脑袋，眼神中满是怀念，缓缓说道，“是阿花从花园的泥土里刨出来的。”

“阿花似乎特别厌恶那些虫子，一直冲着它们喵喵叫个不停，身上的毛都炸立起来了。”他微微垂下眼睑，仿佛又看到了阿花当初警惕的模样，语气中带着一丝伤感，“当时我没太在意，把虫子扔得远远的，可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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