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海律镇东郊乱葬岗。青灰雾霭像具腐朽的棺椁,将新垒的坟茔裹得透不过气。
柳子意垂在身侧的指尖掐入掌心,父亲的密信在月光下泛着暗红,遒劲字迹仿佛浸了血:"杨氏欲构陷我柳家通敌,三日后御前当有弹劾。速除杨逸,以儆效尤。"
靴底碾过枯枝的脆响惊起寒鸦,他猛然转身,只见灯笼昏黄的光晕里,杨逸立在十步开外。暗红色衣摆沾着斑驳泥浆,眼尾朱砂痣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中,艳得像是滴了血。
"子意哥也来祭拜亡魂?"杨逸踢开脚边半截白骨,笑意未达眼底,"这般时辰,这般地点,倒像是..."话音戛然而止,灯笼突然被疾风吹灭。
柳子意身影一闪,剑鞘已抵住他咽喉,冷声道:"你跟踪我?"
杨逸喉结擦过冷铁,轻笑一声:"我若说巧合,将军信么?"
他忽然握住柳子意执剑的手往心口带,"就像十年前那支毒箭..."剑柄撞上衣襟内硬物,
柳子意瞳孔骤缩——那里贴着的,竟是他当年亲手系上的护心镜,银饰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恍若隔世。
腐臭的夜风卷着纸钱掠过,柳子意忽觉掌心滚烫。记忆如破冰的春水,十二岁生辰夜,他将祖传护心镜系在杨逸颈间;
十五岁初阵前,少年策马追出三十里,只为塞给他一枚平安符;十八岁收复云州时,家书里夹着的木樨花,早已风干却香气犹存...
"嗖——"
破空声撕裂死寂。
柳子意本能旋身,将杨逸护在怀中,三支弩箭擦着肩甲,狠狠没入身后树干。
二十丈外草窠晃动,他甩出腰间木刀击碎暗处弓弩,却听杨逸闷哼一声——第四支冷箭穿透红衣下摆,毒血瞬间将布料蚀出焦痕。
"连环杀局。"杨逸喘息着扯碎衣摆,指尖划过焦黑伤口,"先以密信乱你心神,再借我牵制你动作,最后..."他望向弩箭来处腾起的火光,"焚尸灭迹。"
冲天烈焰瞬间照亮半壁夜空,无数裹着草席的尸体在火中扭曲,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腐肉焦臭混着浓烟扑面而来。柳子意猛然想起父亲信中"杨氏欲构陷"几字,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若此刻二人葬身火海,明日朝堂之上,柳家杀人灭口的罪名便坐实了。
"西南角火势最弱。"杨逸突然扯着他往浓烟深处冲,"我白日查看地形时留了暗道..."话音未落,燃烧的横梁轰然坠落。
柳子意挥剑劈开障碍,却在瞥见杨逸后背时呼吸一滞——那道被毒箭擦破的伤口,正渗出黑紫色的血,沿着脊柱蜿蜒而下,触目惊心。
乱葬岗的枯树在烈焰中噼啪爆响,如同万千冤魂的尖笑。杨逸脚步开始踉跄,却仍死死攥着柳子意手腕,指尖几乎掐入他皮肉:"往前...三十步...石碑..."剧毒顺着血脉奔涌,他眼前渐渐漫上血色,最后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飘落的纸钱:"子意哥,当年的糖画...其实是我偷学的..."
柳子意将人打横抱起时,发现他腰间锦囊滑落半截发辫——那是自己十四岁出征前夜,杨逸趁他熟睡时偷偷剪下的,发丝末端还系着当年的红绳,早已褪色却依然固执地缠着。
滚烫的液体突然模糊视线,他踢开暗道石门的手都在发抖,生平第一次,在这尸山血海的杀戮场中,感到了恐惧。
柳子意突然发现那群黑衣人似乎被什么拦住了去路,但他看着昏迷不醒的杨逸,没管那么多,柳子意将杨逸平放在青石板上,颤抖着去解他衣襟。
护心镜已被毒血浸透,下方心口处,一道陈年箭疤蜿蜒如蛇,此刻又被新伤覆盖,狰狞的伤口交叠在一起,像是命运刻下的残酷图腾。
"醒醒..."他撕下中衣为杨逸包扎,却见对方袖中滑落一张染血的纸笺。熟悉的字迹刺入眼帘——"雁门粮草已滞,待柳氏精锐尽殁,当以通敌罪收其兵符..."柳子意捏着纸笺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发白。
惊雷在头顶炸响,暴雨穿透石缝,浇在他滚烫的脸上。柳子意握剑的手背青筋暴起,父亲的话在耳边回荡,原来一切都是真的,杨家早已布下天罗地网,只等他们往里钻。
他拿起剑,剑尖抵在杨逸脖颈上,只要轻轻一划,便能解决父亲交代的任务,也能斩断这纠缠十年的恩怨。
但就在这时,暗道另一端传来沈长安的喊叫声,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柳子意眼神一凛,原来刚才闪过的那一道白影是沈长安,是他帮我们击退了黑衣人,他将剑收了回来,他故意抱住杨逸,冷冷地望向暗道入口。
火把昏黄的光晕中,沈长安的身影自暗道深处浮现。
他素来纤尘不染的白衣上沾满了血迹,下摆浸满泥浆,左手攥着的黄麻名册已被捏得褶皱变形,像是被雨水泡过又晒干的枯叶。
当摇曳的光影映出石室内相拥的两个人影时,“他踉跄后退,十指深深抠入掌心,血珠滴落在地:‘原来我什么都不是…他整个人重重撞在潮湿的岩壁上,后腰玉带扣与青石相击的脆响。
他看到往日活蹦乱跳的杨逸此刻一动不动地依偎在柳子意肩上,面色青灰如死,顿时觉得不对劲。
沈长安扑到杨逸身边,随身携带的青竹伞骨早已在泥淖里折成三截,他捧起对方的面庞,指尖触到的,是死人才有的冷意,刹那间,眼眶便红了。
三根银针迅速破开杨逸腕间黑紫脉络,针尾震颤着发出蜂鸣,沈长安喉间滚出破碎的气音:"断肠草作引,鹤顶红封喉...好狠的连环扣。"
随身的翡翠药瓶不慎跌落,碎片在泥水里绽开冰裂纹。沈长安徒手撕开锦囊,带出血痕带出血痕也浑然不觉。含着半粒解毒丸俯身时,柳子意的乌木剑鞘突然横亘其间,却在触及他猩红眼尾时,又仓皇退去。
药汁混着血水从杨逸嘴角溢出,沈长安用舌尖撬开他紧闭的牙关,尝到的,是铁锈味里裹着的、腐坏的甜,像极了那年他们一起偷吃过的、放久了的糖画。
在漫天的风雨里,沈长安背着不断抽搐的身躯撞进长街。杨逸呕出的黑血顺着后颈蜿蜒而下,在白色衣襟上,绣出一朵诡谲的曼陀罗。积水倒映着两道歪斜的人影,月光将他们的轮廓揉成纸钱灰,飘摇如引魂幡上褪色的朱砂符,仿佛下一刻,就会被风吹散。
次日,杨逸在昏沉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榻上,沈长安正趴在床边打盹。他动了动,身上的伤口扯得生疼,却顾不上这些,脑海中浮现的,是火海中柳子意抱着他奔跑的身影,是他眼中从未有过的慌乱。
"长安,子意哥有没有受伤?"他挣扎着抓住沈长安的手,急切地问道。
沈长安被惊醒,抬头看见杨逸醒了,眼角微微发红,轻声道:"放心,他死不了。"听到这话,杨逸才松了一口气,靠回床头。
"你怎么过来了?"杨逸看着沈长安眼下的乌青,以及脸色苍白的快要死了的面相问道。
沈长安顿了顿,嘴角微微上扬,语气有些不自然:"当然是想你了,所以过来看看,没想到遇上了这些烂事。"
他没说的是,他派来暗中保护杨逸的人,都在昨晚的火海中没了性命。
窗外,细雨绵绵,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杨逸望着帐顶,想起火海中柳子意眼中的泪光,想起他抱自己时的温度,还有那句没说完的糖画秘密。
有些事,或许该有个了断了,在这风雨欲来的朝堂之上,在这波谲云诡的权谋之中,唯有子意哥,是他十年未改的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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