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呜呜地叫着,气场全开地吹着眼前的斑驳陆离的老树,吹得树上那倔强不肯脱离的半黄半青的叶子“嗬嗬”地笑着,似乎在笑大千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各有各的沧桑和好笑。
这样的场景,与多年前跟罗青结怨的那一天有多像?
那天,天空中没有一丝太阳,不青不黑不浓不淡的云层暗压压地密布在天空上,看上去阴沉沉,让人透不过气来。
远处,几棵高耸的老树上,几片倔强不肯脱离的树叶“嗬嗬”地笑着,似乎在笑眼前人命运不济,没人疼爱。
河边,小树上坠满了晶莹剔透的小冰凌条,比筷子都长。
风过透骨,虽然穿着灰旧的棉袄,却如同只裏了一身薄纸,提在手里的桶越来越冰,越来越重,一直沉沉往下,似乎想拉着人坠入无底深渊。
馒头样肿大的手伸进水里,立刻麻痹,很快就失去知觉,变得不像自己的手。
全家人的衣服,每天的每天,她曾经说过她妈妈,弟弟的衣服难道不应该他自己洗吗?
她妈妈横起眼珠子就骂,男人怎么可以洗衣服?女人生来就是服侍男人的,没有这个命就别想命里没有的东西。
胃开始痛起来,只觉得一股糟心浊气在五脏六腑里翻滚着。
机械地搓揉着衣服,到最后一件衣服,然后扔在打堆的衣服面上。
手上的水一点一点风干,像蚂蚁在咬,然后变成针刺感,带着痒痛难耐的感觉向手臂上延伸,直至心口,更是让人郁结烦闷,烦闷想把这个世界都砸了。
最后,焦心感从手上传来,手上那些溃口开始流水,像是一只只充满恶意的恶魔,咧着嘴无比讥讽地嘲笑她,嘲笑着她这个无人在乎无人理会的孤家寡人。
一路上不知道打了多少个哆嗦,筛了多少细糠,她终于回到了家里。
推开门,五味杂陈的气味扑面而来,她忍不住一呕,那种气味,实在难以形容,那是烘暖的热气裹杂着汗骚味、尿骚味、臭袜子味、以及死老鼠的腐败味,一股脑得往鼻腔里灌。
一张脸笑得像老菊花开花般皱皮的爸爸,正坐在床边,柔声哄着那人起床,“快起来,好好读书,争取考个好大学,将来考公考干。”
你倒是很会想,留了三次级,还想考公考干,他要是能考到,母猪都会上树。
方平翻了个白眼,拿着衣架子出了门。
蓦地,一股诱人的清香窜入她的鼻腔,迅速勾起她肚子里的万千馋虫,胃里五脏六腑里很快变成世界大战的战场,千军万马在里面翻滚暴起。
是鸡蛋,正被烈火香油煎制的鸡蛋。
二米见方的小厨房里,她那个妈满脸的灶灰,正捏着几个鸡蛋,凝视着灶台上的碗,正在思索要煎多少个蛋。
胃更加痛了,它大概知道,这个煎蛋,始终是没有它的份的。
果然,等她晒完衣服回到客厅,桌上零乱地摆着几个油结结的空碗,角落上的缺口碗上,有半碗清汤寡水的面条,蛋的一丝踪影都没有。
见她发呆,妈妈吼道,“看什么看?还不吃了去上学?本来你都没有学上,乡下女人有几个有书读的?嗯?就你命好。”
她一边吼,一边把围巾往那胖得出脂连脖子在哪都看不出的人身上围去。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五官被肥肉挤得像是一个肉色气球,就要被挤爆,仿佛下一秒随便一碰就会爆裂喷浆。
红润充血的脸喷着热气,得意地斜看方平,咂巴着嘴,叫嚷着,“热,热死了,吃了煎蛋热,不围。”
她那爸妈假装板起脸来凶他,逼他围上了围巾,然后簇拥着他往外走,看都不看方平一眼。
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在方平体内涌动,她好想吼,难道我就不是你们的孩子?为什么要这么偏心?仅仅因为我是女孩?
她没有吼出来,因为她知道,就算她说出来也不会有人理她,反而会得到一顿训斥。
她闭上眼睛,自己给自己排解。
虽然他们对自己不好偏心弟弟,什么好的都给弟弟,但没打过自己也没少过自己的饭,算是他们养大了自己。
不看僧面看佛面,看这十几年的粗茶淡饭的面上都不该发火。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没有他们的爱自己也活了这么大。
转移怒气,转移怒气,把恨转移,把恨转移。
心里念着,念着,一睁眼,就看到肿得像馒头的手,怒气顿时又压不住了,一瞬间,她很想把这里砸了。
她忍了又忍,忍了又忍,终是把涛天的怨气压下,拿起筷子,僵硬笨拙地去挑面条。
面条已经结坨了,不仅如此,上面还裹着大块大块的烧焦的锅底面块。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面条进了嘴,又苦又涩的感觉裏满舌头,舌头开始发麻,胃里更加难受了。
就这样区别对待?
“啪”的一声,她放下筷子,拿起书包,端起碗,走到门口,走到鸡棚边,把面条一泼泼进了鸡棚。
地上,那肥胖的母鸡正吃着烧焦了的只咬了一口的煎蛋,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然后注意到面条,上前来,嫌弃地挑挑捡捡,扒了又扒。
方平怒了,抓起“鸡里叉”就打,吓得它到处乱窜,“你都比我吃得更好,你都比我吃得更好。”
鸡里叉是一种竹子做的东西,一米长左右,从尾部剖到一半的位置,剖出很多细条,专门发出声音来吓鸡的。
“方平。”
她的身后传来温和的女声,不用回头,她都知道是谁。
“又是这样的面条,好像你不是他们的小孩一样,你弟弟才是。”声音中满是不忿和同情。
方平只觉心口更加不舒服,似乎有什么凝聚在那里,不断膨胀,下一秒就会冲笼而出。她喘着粗气,抬头,向上看,把眼泪逼回去。
“走,去我家吃点菜。”女孩的手拉了拉她的袖子。
她没有动,过去的岁月里,这样的场景发生过多少次?自己多少次吃过她的东西受过她的照顾?
“你自己吃,我吃了你就没吃。”
“唉呀,没事,反正都是我吃,中午我少吃点,晚上再炒过。”她家喜欢早上炒好一天吃的菜,中午晚上都不炒菜。
“真的很想离开。”方平的后牙槽磨了又磨。
“忍一忍,你的成绩这么好,有机会考大学,过人上人的生活,忍过这几年,况且,你现在根本就养活不了自己。”
养活不了自己吗?不可能,很多十几岁就出去打工的人,照样养活了自己。
不过现在离开,自己没文凭没技术,打工也没有好的工作给自己做,还丢了向上爬的路。
拳头握了又握,然后松开。
“走,去我家去吃点菜。”女孩又开口。
“不要,你中午要吃。”方平摇头,实在不想再承她更多的情。
“我一个人吃,没关系,走,我还有小饼干给你吃。”
听到小饼干,方平的肚子应景般叫了起来,好尴尬啊。
小伙伴一拽,把她拽到了隔壁。
三线厂的连排家属房比农村的土坯房好不了多少,两层楼的建筑又矮又小,门也很矮,一米八的人进门都要低头。
小的打屁都转不过身的厨房里,菜橱都放不下,大家的菜橱都放在客厅里。
讲是客厅,但谁家的房子都不够住,所以客厅里也会摆床。
床连着餐桌,餐桌靠着菜橱,眼前就是这样的结构。
女孩打开黄旧的菜橱门,怼眼就是一盘正在冒热气的豆角。
“吃。”女孩拈了根豆角放进嘴里,然后去里屋拿饼干。
看着豆角,方平的肚子叫得更欢了,最终,她抵不过肚子的叫嚣,敌不过食品的诱惑,也学女孩的样,拈起一根豆角,放进了嘴里。
豆角几乎是囫囵走过牙关,走过舌头,直滑下喉管,连什么味道都没尝出来就到了胃。
很快,她感到胃里似乎出现一只温热晶莹的小老鼠,像是进了迷宫般,左探探,右探探,四面八方拱拱动动,拱到哪哪,哪里就暖和起来。
方平按着胃部,眼睛再一次湿润起来。
一会儿,女孩出来了,她一脸得意,献宝式地托着一块包装精致的饼干,放到她面前,偷感十足地说,“我外婆给的,她孙子都没有。”
方平感激地看着她,那一头真丝般反光反影的头发直晃着她的眼睛,让她无法直视。
丝滑的长发下,是巴掌大温柔娴静的脸庞,熠熠生辉的大眼睛如宝石般镶嵌在那嫩得出水的小脸庞上,显得格外出尘,宛若一朵香馥郁人的茉莉花。
这样洁白娇好的女人,这样善良无邪的女人,未来会好到谁?肯定能嫁到一个好老公,过上被人捧在手心里好好呵护的生活,这是她该享的福,也是她该得的福。
自己应该好好感谢她,尽力回报她,尽力回报这个在自己最困难时帮助自己的人。
从今往后,不,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你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要好好对你,好好护着你,永远做你的骑士,你的跟班。
吃完东西,两人离开家,走向厂外,踩上一条黄泥村道。
女孩一边走路,一边梳理自己的长发,方平习以为常地笑了笑,顺手接过她的书包,给她减负。
和青县是个落后的贫困县,到处都不像样,更像是半乡半土的城乡结合部。
稀稀落落的国家小工厂和一些不起眼的城市设施,被各种各样的农田农作物以及一口口鱼塘包裏着。
就像她们走过的路的路边,有很多野花野草,有时候能釆到野果,如酸莓刺苞,以及混黑得象小坛子样的本缸子果。其实对她们来说,走在上学路上真的是件非常愉快的事。
不过,现在是冬天,到处一片荒芜,黄草枯萎,树木干凸,实在没有什么好景致可看,但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家,仍让方平感到身心十分愉悦。
很快她们就到了和青一中。
进了学校,上了教学楼,上到二楼,转个角就是高一七班,两个人走了进去。
“罗青,接到。”
兀的,一道闪亮的黄光划着弥线从方平眼前划过。
那是一种不同寻常的黄光,晶莹,大气,又带着一丝诡异,她兀的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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