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麻雀的叫声惊醒的。
窗台上落了三只灰扑扑的小家伙,正用喙啄着结霜的玻璃——这是入秋以来头场霜,铁窗框上凝着细白的冰花,摸上去像砂纸。
枕头底下的钥匙硌得肋骨生疼。
我摸出那枚铜钥匙攥在掌心,金属凉意顺着指缝往骨头里钻。
今天有两件事必须做:先去锅炉房开赵阿姨说的铁盒,再弄清楚食堂那个擦桌子的年轻人到底是不是病历里的张海。
套上磨破袖口的毛衣,推开房门时听见楼下传来瓷碗碰撞声。
食堂的煤炉该烧起来了,混合着玉米面糊的甜香飘上来,我这才意识到昨晚只啃了半块冷馒头。
下到二楼转角,透过镂空雕花的铁艺栏杆,能看见食堂里晃动的人影。
蓝布衫年轻人背对着我,正把最后一摞粗瓷碗码进木柜。
他擦桌子的动作确实像赵阿姨说的“钟摆”——抹布从左到右,再从右到左,来回七次,分毫不差。
“早。”我扶着栏杆喊了一声。
他猛地转身,手里的抹布“啪嗒”掉在地上。
晨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得他眼尾发红,像熬了整宿。
可等我走到近前,却发现他瞳孔清亮,鼻梁上架着副圆框眼镜,镜片后是双温文尔雅的眼睛——这副模样倒和病历里“张海,23岁,大学历史系在读”的记录对上了。
“沈…沈医生?”他弯腰捡抹布,指尖在青石板上抖得厉害,“您、您要喝粥吗?
我去给您盛。”
他转身时,我瞥见他后颈有块暗红色胎记,形状像片扭曲的枫叶——刘医生的病历里确实写着“后颈特异性色素沉淀”。
确认身份的瞬间,我喉咙发紧。
这些患者的资料不是被李明锁在办公室吗?
赵阿姨说刘医生走前把病历藏在旧图书馆,看来得尽快去查。
“不用麻烦。”我拉过条长凳坐下,故意用最松弛的语调,“我看你擦桌子的手法很讲究,七下左,七下右?”
他端粥的手顿在半空,瓷碗和粥勺相撞,发出细碎的响。“您、您怎么知道?”
“猜的。”我接过粥碗,吹了吹浮着的玉米渣,“我以前有个病人,总把药瓶按标签朝外放,少一个都要翻遍整间病房。
后来才知道,他小时候总被后妈骂东西摆不整齐就别吃饭。”
他的喉结动了动,眼镜片蒙上层白雾。“我…我只是觉得,水烧开要七分钟,擦桌子也该七次。”
“为什么是七?”
“因为…”他突然掐住自己的手腕,指节泛白,“因为我爸说过,七是个吉利数。
他打我时,总要数到七才停手。”
话音未落,他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尾的红血丝像蛛网般裂开。
圆框眼镜“咔”地断成两截,他抄起桌上的铁勺重重砸向窗台,惊得麻雀扑棱棱飞走了。“滚!”他吼得嗓子发哑,“谁让你提那个老酒鬼!”
我本能地往后仰,椅背抵着墙发出吱呀声。
这变化太快了——刚才还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此刻像头被踩了尾巴的狼,额角青筋跳得吓人。
铁勺砸在窗台上,磕出个白生生的豁口,他又抓起抹布狠狠擦那道痕迹,动作比早上更急,抹布角都擦出了毛边。
“张海。”我压着声音喊他名字,“张海,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他突然停住动作,像被按了暂停键。
过了三秒,他慢慢抬起头,眼神又变得混沌温和,仿佛刚才的暴怒是场幻觉。
他捡起地上的断眼镜,指尖轻轻抚过裂痕:“对不住,我…我总记不住自己做过什么。”
我喉咙发涩。
解离性身份障碍的典型症状——不同人格切换时,主体意识会陷入空白。
刘医生的病历里写过“多重人格间记忆不共享”,现在看来,这个年轻人至少有两个鲜明人格:一个是被父亲虐待的恐惧者,一个是暴力反抗的复仇者。
“我不怪你。”我把粥碗推过去,“喝口热的,胃暖了,脑子也清楚些。”
他捧起碗的手还在抖,却小口小口喝得很仔细。
阳光透过他的发顶,照得乱蓬蓬的黑发泛着暖棕。
我盯着他后颈的枫叶胎记,突然想起刘医生在病历末页写的批注:“或许可以试试创伤记忆可视化,让不同人格在安全环境中对话。”
喝完粥,他开始收拾桌子。
我假装随意地问:“你昨天半夜也在擦桌子?”
“嗯。”他把抹布晾在窗台上,“水没烧开。”
“水?”
“锅炉房的水。”他转身时,蓝布衫口袋里掉出张皱巴巴的纸,“我梦见锅炉爆炸了,滚烫的水冲进来,把所有桌子都泡烂了。”
我弯腰捡起那张纸——是半张素描,画的正是锅炉房的旧锅炉,炉身上用红笔写着“七”。
和苏灼华被撕碎的画本里的锅炉房轮廓重叠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苏灼华画锅炉房是为了暗示我查李明,言晓雨画锅炉写“七”,难道也是某种隐喻?
“能把这张画送我吗?”我摊开掌心。
他看了眼画,又看了眼我,突然笑了。
这次的笑带着点孩子气的狡黠:“沈医生要是能帮我找到爸爸藏的酒,我就送你。”
我的心沉下去——这明显是另一个人格的记忆碎片。
他父亲酗酒施暴,“找酒”应该是童年被强迫做的事。
我接过画,指尖触到背面的铅笔印,是行极小的字:“妈妈说,藏酒的地方在锅炉下。”
锅炉下?
赵阿姨说的铁盒也在锅炉下!
我攥紧画纸,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看来李明藏的东西,和言晓雨的童年创伤有联系。
“我帮你找。”我看着他的眼睛,“但你得答应我,下次再觉得水没烧开时,来找我,别一个人熬到天亮。”
他愣了愣,重重点头。
这时食堂门口传来脚步声,苏灼华抱着画本站在那儿,发梢沾着晨露,像朵被雨水打湿的月季。“沈医生,”她扬了扬手里的炭笔,“我问老周借了间储藏室,想叫你和张海一起画画。”
张海的身体僵了僵,却没拒绝。
苏灼华走过来,自然地挽住他胳膊:“我画过你擦桌子的样子,特别认真。”她从画本里抽出张速写,上面的年轻人弓着背擦桌子,晨光把影子拉得老长,“你看,像不像棵弯腰的树?”
张海盯着画看了很久,轻声说:“像。”
我们跟着苏灼华去储藏室。
路过走廊时,我瞥见李明从院长办公室出来,手里攥着个牛皮纸袋,和两个护工嘀咕什么。
他抬头看见我,眼神像淬了毒的针。
我假装没注意,跟着苏灼华拐进楼梯间——等会儿得去旧图书馆查刘医生的病历,李明最近太反常了。
储藏室在三楼,堆满了旧画布和缺腿的画架。
苏灼华扫开张破桌子当画案,递来炭笔时,指尖碰了碰我手背:“别怕他,”她轻声说,“我昨天在锅炉房看见他搬箱子了,铁盒就在锅炉后面的砖缝里。”
我心里一震——原来她昨晚没直接说,是怕被偷听。
我冲她点点头,她便笑着去教张海握炭笔:“手腕放松,像摸小猫那样。”
张海的手在发抖,却慢慢画出了轮廓。
他画的是个穿蓝布衫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站在开满野菊的山坡上。“这是我妹妹。”他说,“她走那年,我七岁。”
苏灼华的炭笔顿住了。
她画的是片海,浪花是用指甲刮出来的肌理,泛着碎钻似的光。“我妈妈说,海能把难过的事冲走。”她轻声道。
我画的是三个人的背影,站在锅炉房门口,阳光从头顶洒下来,把影子叠在一起。
笔锋扫过“七”这个数字时,我听见楼下传来李明的冷笑:“让他得意不了几天,等那铁盒的秘密…”
后半句被风卷走了。我捏紧炭笔,笔杆在掌心压出红印。
傍晚时分,我们把画贴在储藏室墙上。
言晓雨的妹妹在野菊丛里笑,苏灼华的海翻着白浪,我的三人背影被阳光镀了层金边。
苏灼华退到门口看了会儿,突然说:“明天把老周他们也叫来吧,人多了,画会更热闹。”
我应了,转身收拾炭笔。
言晓雨蹲在地上捡笔帽,突然抬头:“沈医生,我今晚能去你房里睡吗?
我怕水烧开的声音。”
我摸了摸他的头,像摸小时候养过的那只橘猫:“好。”
夜里,我和衣躺在床沿,听着张海均匀的呼吸声。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像有人在敲窗户。
快到子时,我听见走廊里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接着是压低的抽噎——是小梅的房间。
我轻轻下床,把张海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树枝的影子,像一双双抓人的手。
抽噎声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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