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晴。那只粉蝶的蝶翼轻盈颤动,悄无声息地挣脱了水珠的怀抱。
手中的分量忽然轻了许多,心也变得空空落落的。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轻叹一声,低吟一句“日长蝴蝶飞”,怅惋。正欲四处走走,奈何站了半日,双腿有些发僵。额头胀痛,疲乏的感觉侵袭着我的四肢百骸。轻解外罩的云丝披风,坐秋千上,看双燕语梁间,却是心绪不宁。
自由已成奢望,更遑论其他。无语凝噎,掐下一枚桃花,笼在袖间,任它芬芳蔓延。花香盈袖,梦幻一般地轻轻笼罩着我。脑中一拍拍地回响着《长相思》的琴音,仿佛当年月下花林的梦影。手挼桃花蕊,欲将那逝去的碎影捕捉,无果。贪恋梦中须臾的美好,我……不愿梦醒。我知道,自己是在逃避,逃避梦醒之时的无助与破碎的现实。往事如烟,当时只道是寻常,而今……心内一阵恍惚,尘封已久的记忆在打开的瞬间化作丝丝缕缕的痛。
意识在尖锐的刺痛中浮沉,在浓厚而令人窒息的黑暗中艰难求索。无比执着地寻找着方向,只待一缕光,引领我前行。终于,一星微芒开辟鸿蒙,识海中忽然一片清明:是了,既为帝女,就当若雏凤清鸣于九霄,展凌云之抱负。不管是之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是这么想的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胸中郁结散去,不觉心胸大快,微笑。
回想这几年,宦海沉浮,突然很怀念儿时在姑苏的日子。姑苏,是周的都城,是我生长的故土。在那里,有母后和兄长陪伴着我。那时……
我四岁丧父,皇兄幼年即位,按惯例由母后临朝佐政。母后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使朝政迅速稳定下来,史称:“明昭之治”。
《周史•本纪》载:“(周)端拱三年初,世宗崩,子云生立,是为少帝。帝始龀,帝之母柔德皇后赵氏权听朝,改元明昭。二月,先帝葬昭陵,因遗诏,薄葬之以宽民力,京畿之民得稍息。三月,轻刑薄役,劝民务农桑,黎庶遂安。太后躬率以俭约,不事矫饰,人皆称之。又遣瑛王(黎明,字穆非)使林胡,柔怀远狄,听互市,胡大乐,边地之民亦免兵燹矣。……吾朝以主少而国安者,大行皇太后之功也。”
(又)《周史•彤管志》:“……柔德皇后赵氏,讳云婉,平江吴县人也。适世宗,育二子,长名云生(字棠华),立东宫;次名雨薇(字月华),封梁国公主,又赐号曰‘琉璃’。……太后薨,谥‘景怀’。民若丧父母,恸哭之声遍于草野,四方怀之。”
母后从小培养我和皇兄处理政事的能力,我在这方面有些天赋,而皇兄在这方面则表现平平。(谁让他总是动不动就逃了人家黎太师的儒学课来着。他好老庄之学,鄙薄周孔之道,一遇到那“子曰”之类的就犯困。久而久之,他就听不进去了,常常累我向黎太师告假,自己去军营里找他的一帮兄弟们。一遇到学庸上孟的考核,就找我要听课笔记,东抄抄西抄抄,临阵磨枪,混个乙等就差不多了。真是气人,早知道我就不帮他了!但直到金殿策对之时,我才知道,他并非鄙薄汤武和周孔,他只是反对那虚伪的名教罢了。他质性自然,刚肠嫉恶,自然容不得半点虚伪矫饰。)他长于武功,短于文治,但也写得一手好文章,尤善诗词。(当然,他的算学也很好,在我学有疑之时还是他教我的。)我和他都擅长声乐和书画,喜好也相近——连喜欢的花都一样——我们都喜欢桃花——只不过,我爱那桃花酒,他爱那桃花茶。
母兄怜我年幼失怙、自小体弱,于是对我倍加怜爱。皇兄爱穿白衣,生得也极好看:面如美玉,眉如墨画,目如点漆,转盼多情。加之他身手极好,故我很黏他,常常紧抓着他的衣摆,不愿放他走。我们越发亲密友爱,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言和意顺,略无参商,不觉逾了礼法。时间一长,宫里便传出一些风言风语,只是那时我一来并不知情,二来心怀坦荡,素厌那背后嚼舌之事,便也懒得理会那些,依旧是我行我素。反正他早晚都要娶妻,那我还不如趁现在多黏他一会儿!
只是,我也没有想到这份感情会逐渐偏离正轨。习惯了有他陪伴的我,一离开他就会毫无安全感,寝不安席。我本就体弱,这样一来又添了一重症候。加之我本是个气血不足常常失眠的,又有择席之症,一年下来,几乎夜夜失寐,不知请了多少名医,用了多少药还不见好,倒落下了病根子。但奇怪的是,只要有他陪着我,我的失寐症就不药而愈。皇兄怜我在深宫内少人疼爱,就恳请母后让我跟他待一块,他也好有个伴。只是,母后并不同意。母后说,这会对我的闺誉有影响。
在我七岁时,母后给我定下了一门亲事:寒相寒林的孙子、寒家公子寒逸怀(字退之,后任礼部侍郎,人称“寒礼部”。),并把我接到凤栖宫同她住在一起。母后教导我,我和皇兄终究男女有别,我现在有婚约在身,不能再像小时那般任性,断不许再和皇兄那般亲昵了。虽然不知母后为何要把我和皇兄分开,但我还是按照母后的教导来规范自己的言行举止,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大家闺秀。因为有母后陪着,我的择席之症倒也好了些。再加上我长于女红,厨艺也不错,待人谦和,颇有母后当年风范,故而朝中老臣尤其是寒老丞相很喜欢我。至于我精通诗史,那倒成了次要的。但没想到……
在我十二岁那年,寒家突然提出退婚——理由却是“齐大非偶”那四字。眼见五年的等待不敌那轻飘飘的四字,我高傲的心被打成了碎片。我成天在绮霞宫的幽芳阁中喝得大醉,直至吐血。母后实在不忍看到我如此难过,就为我重新择婿。很快,上官左丞之子上官良(字舜卿)进入了她的视野。这上官舜卿虽然长相差了一点,但心地善良,况且门第儿也不差,与我婚配也算是门当户对,亦不失为一佳婿。虽比不上寒家儿郎萧郎之貌、天作之合,却也算一段佳缘。
但我是断不会愿意的。除了他,我的心里早已装不下别人。他是那个白衣少年——那个疼我懂我护我陪我八年的皇兄啊!是他陪我度过生活与求学的凉热;是他医好了我本药石罔效的择席之疾;也是他陪我熬过遭遇退婚时伤痛的日夜……直到,我重新喜欢上桃花和那梁间的燕子为止。但自小受到的教育告诉我,我和他之间,根本没有可能!我既不想嫁给舜卿,也不能嫁给他,陪他一辈子——既如此,成亲到底有什么好?除了成为上官之妻,每日奉事循舅姑,洗手作羹汤外,还有什么?更不要说为官做宰、赫赫威仪立朝纲了!我想起自己曾与他击掌为誓——“到他年,你为帝,我为相,做一对,知己君臣,共立庙堂一百年!”而现在,一切都是画儿上的景罢了。每想到这,眼圈儿一红。
但我自知自己年纪也大了,又不便似小时那般柔情缱绻,纵有万语千言,秋心满怀,亦不能以片言诉之。便将一颗真心藏起来,以那浮言虚词诓他。在他来探视我时,只告诉他我近来安好。
但是,真情藏得再好也会有暴露的一天,因夜夜失寐和汹汹而起的旧疾导致我再也掩饰不住那份憔悴。微密久藏偏自露,幻中梦里病魂孤。相思如蛊蚀人心,可我不能——饮鸩止渴。罢了,今生无缘,那就来生再见吧。母后和皇兄好不担心,日日为我延医。可太医们束手无策,暗示母后和皇兄早为我预备后事。一向温雅的皇兄气得提了剑要砍人:“母后,此等庸医,留他何用?净会给薇薇妹妹开那劳什子药!”母后强忍悲痛,好言劝了半天,他才作罢。皇兄走至我的榻前,为我理了理额前的碎发,一声叹息,他回头顾我,脸上尽是哀痛之色。木门被小心地合上,沉重的足音渐渐离我远去。
“一念定生死。若能重来,殿下可愿意?”心内一惊,转头之时却见一个穿着黑色劲装的女孩坐在窗台上。
“是你?伊娜姐姐?”艰难开口,看着她手中白玉净瓶,心中惊疑不定。
她似洞穿了我的心事一般,从瓶中取出一粒红豆大小的黑色药丸,注视着我,缓缓开口:“这是玉龙山的镇山三宝之一的追魂珠,另外两样宝贝分别是还魂珠和销魂珠。我今天只带了追魂珠和还魂珠,另外一样以后有机会再给殿下见识见识。”
我眸光一暗,淡漠地看着那枚黑色药丸——我的一线生机,心冷如灰。不是我疑她,实是我早已断了生念。
“那殿下觉得自己这一生了无遗憾了吗?殿下难道不想……”心脏似被击了一下,酸涩涌上眼底,摇摇晃晃。“活着,总还有机会。放弃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看着我,语气无比恳切,“殿下,您不记得和他的约定了吗?”
“我……还有机会……?”我喃喃,混乱的思绪清明了些许,“姐姐是想让我换个身份待在他身边,对吗?”
不宁的心绪散尽,闭目沉思,心情平静,竟是连日来所未有的。嘴角微微上扬:伊娜,你到底是为何而来?思绪在静水沉渊中缓缓发散,雾气在晨曦中悄悄散去。往事历历在目,思路,越发清晰起来。
我和伊娜算是同窗,她和瑛王之弟黎清(字雷毅)都师从黎太师穆非。她长我三岁,性格温和,就像姐姐一样。再加上她颇有才艺,为人侠义,长相颇标致,故,我俩很快便熟稔起来,无话不谈。很快,我又惊讶地发现,她的医术居然比那个木林还好,而皇兄似乎还打不过她?我越发喜欢她了,我俩从此闺兰相伴,形影不离。
黎太师与发妻施氏的感情极深,在她仙逝后一直没有续弦。他膝下无子,父母早亡,孤苦无依,只有个嫡嫡亲亲的弟弟雷毅,穆非自是对他视如珍宝,爱护有加。而伊娜,是他发妻珉娜的亲妹妹,也是他的表妹,雷毅的表姐。爱屋及乌,穆非自然是将她视作掌上明珠了。伊娜和雷毅两小无猜,况他们又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穆非更是早早为他们定下了娃娃亲。我们都觉得他们是天仙配——按理,这原不该有什么变故才是。难不成伊娜……?我猛地睁眼坐起,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想捕捉到一些东西。可惜,我失算了——她的眼中看不出一丝情绪变化,毫无波澜,平静得像古井的水。
…… ……
省略的回忆部分的情节走向如下:《写真》《“断魂”》《祭妹》《还魂》《易服》《君相》《“续缘”》。
连中三元入翰林,少年得志,意气风发。耐得黄昏独坐苦,宵旰丹心图报国。数月之内,升同平章事,授康民殿左丞相。自此后,调和鼎鼐尽臣职,燮理阴阳佐圣君。勤王事,尽忠心,铁骨铮铮作谏臣。虽偶有犹豫,自觉长年以男子面目示人多有不便,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改妆于归上官门的想法。我常以前代才女班昭、蔡琰、崇嘏自勉,自惭我雨薇虽生于帝王之家,然尚不及前朝几裙钗。继而下定决心——玉簪既已换乌纱,教我也,怎可不把粉黛轻?从今索性疏闺仪,男儿行止过一生。何须嫁夫方为妥,就做个,一世贤相也传名。
为相三载,与他日夜君臣伴,却未曾想过要向他言明自己易服为官之事。(后来一想,悔不当初。且不说他对女子抛头露面易服为官之事一向采取和稀泥的态度,并不像某些老臣那样泥古不化,相反,还多了几分默许和包容。若无他助我,我又岂能安居相位数载无虞。更何况,我和他到底血脉相连,我们是……)只是,每每想到他为我“未笄而夭”而悲恸不已时,心中还是酸痛难禁。每念镜里温情、梦里姻缘,我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幻灭的情思。总想着来日方长,我和他还有的是时间,只待……便可与他荡舟心许传羽杯,执手偕臧鸾凤俦。到那时,便与他燕侣莺俦成连理,生死契阔鸳交颈。“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待四海升平、万物恬然之时,我便与你泛舟五湖、共度余生,如此,可好?只是,我与你的情终究背了天伦,若执意相守,则天必殛之,世亦难容。唉,宜言饮酒终水月,伊其将谑成镜花。徒留得,良辰好景虚设、他年惆怅奈何!
思绪悠悠飘回,只觉馨香盈袖,低首之时才惊觉自己揉皱了一瓣桃花。忽闻杜宇声声,在寂寞黄昏中响彻。抬眼遥望,夕阳渐渐没入暮霭中,忽觉眼角胀痛,灼热涌上眼眶,伤怀不能自已。
“叔夜……”我低语呢喃,心痛难禁,只能任由伤感浸透眼眸。
心痛和旧症侵袭着我的胸腔,料峭春寒又令我懒怠慵困。心似被春雨淋透,只觉憔悴与昏然。我掩袖轻咳,一阵腥甜涌上喉头。混沌和清醒交织,意识长久彷徨于现实和虚幻之间,终究不敌来势汹汹的倦意。我阖了眼,沉沉睡去。
光透小窗,药香缭绕,人影沉浮。昏沉之中,竟不知身在何方。……感觉肌肤上一阵轻微的灼痛,是有人在为我灼艾。慢启秋波,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眼前的女子蛾眉若蹙,星眸似水。
“伊娜姐姐……”我又惊又喜,欲言又止。
《医疾》后的情节走向与朝政局势有关,主要情节是《思君》,在这里,施伊娜对公主隐瞒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至于为什么要隐瞒,我在前两章中暗示过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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