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安全红线

暴雨肆虐后的清晨，空气里弥漫着湿木头、翻起的泥土和陈年石砖特有的、略带腥气的凉意。云层压得很低，残存的雨丝像细密的针，落在“揽月楼”戏台那片触目惊心的废墟上。断裂的雕梁画栋浸泡在浑浊的水洼里，精美的木构件像折断的翅膀，散落一地，无声诉说着昨夜的惊魂。

楚明夷蹲在一堆湿透的碎木旁，戴着半指工作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从泥浆里抠出一块巴掌大的雀替残片。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左手掌根那道陈年烧伤隐隐泛起熟悉的、针扎似的麻痛。他眉心微蹙，不是因为疼痛，而是这块雀替断裂的茬口……太新了。不像是被雨水浸泡朽坏，倒像是被某种巨大的、瞬间的力道生生撕裂的。昨夜坍塌时感受到的那股奇异的、冰冷的能量波动，再次模糊地掠过心尖。

“楚工！”一个焦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沉思。是本地文保所的小陈，跑得气喘吁吁，“宏远地产的人……带评估团队来了！领头那个，看着……挺不好说话的。”

楚明夷抬起头，目光越过狼藉的废墟，望向入口处。

几道穿着笔挺工装、戴着安全帽的身影正大步走来，皮鞋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声响，与周围残破哀伤的景象格格不入。为首的男人身形挺拔，肩宽腿长，即便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工装，也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利落与力量感。正是昨夜在二次坍塌的千钧一发之际，精准判断出承重支点，将他从坠落边缘拉回来的那个男人——周砚白。

雨水洗刷过的天光落在周砚白棱角分明的脸上，更显得神情冷峻。他手里拿着一份装订整齐的报告，深蓝色的硬质封皮上，“安全风险评估报告”几个烫金大字分外刺眼。他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坍塌的戏台、旁边摇摇欲坠的耳房、以及更远处连成一片、瓦片残缺、墙体歪斜的老建筑群。那眼神里没有欣赏，只有审视，一种近乎冷酷的、工程师对结构缺陷的本能评估。

周砚白径直走到楚明夷面前，视线在他沾满泥污的工作服和手中那块雀替残片上短暂停留，随即落回他那双因缺乏睡眠而略显疲惫却依然清亮的眼睛上。他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股金属般的质感，没什么温度：“楚博士，早。我是宏远地产委托的项目安全评估负责人，周砚白。这份是初步评估报告。”

他将那份沉甸甸的报告递了过来。封面上“揽月楼及关联古建群”一行字下方，赫然盖着一个鲜红的、不容置疑的印章——“建议拆除”。

楚明夷的心猛地一沉。接过报告，没有立刻翻开，指尖能感受到硬质纸张传递来的冰冷压力。“周工，”他开口，声音因为一夜未眠和清晨的寒气有些沙哑，但异常清晰，“戏台昨夜坍塌有蹊跷，初步判断并非自然朽坏。这片区域是古镇核心风貌区，历史文化价值……”

“楚博士，”周砚白打断他，语气平稳却不容置喙，目光转向那片废墟和周围的老房子，“价值需要建立在安全的基础上。昨夜的情况你也亲身经历了，二次坍塌随时可能发生。我的团队连夜做了初步勘察和数据建模。”他抬手，指向一片倾斜得尤为厉害的马头墙，“墙体最大倾斜角度已超过安全阈值15毫米，基础沉降不均，多处木构节点朽坏失稳。根据《古建筑木结构维护与加固技术标准》和《城市危险房屋管理规定》，这不仅仅是戏台的问题，是整个相连区域都存在重大结构安全隐患。这份报告，是基于现有数据和行业规范做出的客观判断。”

周砚白说话条理清晰，术语专业，每一个字都像精确的尺规画线，勾勒出一条冰冷坚硬的安全红线。他身后的团队成员配合地展开平板电脑，调出三维扫描模型和红黄相间的应力分析图，刺眼的红色区域几乎覆盖了整个老街区。几个围观的本地老人发出忧心忡忡的叹息。

“规范是死的，建筑是活的！”楚明夷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那份报告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重，“这些房子承载了几百年的记忆，它们的‘病’，需要‘望闻问切’，需要理解它们的构造逻辑，不能只看冰冷的数字就判死刑！昨夜戏台坍塌前，我感受到的能量波动异常，这绝非偶然！”

“能量波动？”周砚白眉峰微挑，锐利的目光再次落在楚明夷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审视。他想起昨夜在废墟中，这位年轻的修复师在那样危急混乱的时刻，似乎确实在凝神感知着什么，而非单纯惊慌。但工程师的严谨让他无法采信这种玄乎的描述。“楚博士，安全评估需要的是可量化、可验证的数据支撑。我的职责，是确保这片区域不会在下一场雨、下一次震动中，造成人员伤亡。这是红线。”他指了指报告上那个鲜红的印章，语气斩钉截铁。

两人隔着潮湿的空气对峙着。一方是守护历史与记忆的执念，带着通灵者感知到的隐忧；另一方是捍卫生命与安全的铁律，秉持着现代工程学的精确与冰冷。昨夜那点因救命之恩产生的微妙涟漪，瞬间被立场的鸿沟冲散。

楚明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翻开了手中的报告。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图表和结论性文字。突然，停在某一页的现场勘测记录上，一项关于“揽月楼基础沉降”的数据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数值……与三年前他协助文保所做的一次例行监测记录，存在一个微小却关键的差异点。三年前的数据显示基础相对稳定，而这份报告里的数据，却指向了一个加速恶化的趋势。

这不可能。除非……有人动了手脚？或者，昨夜那异常的“能量波动”真的在瞬间改变了什么？

楚明夷猛地抬头看向周砚白，眼神锐利如刀：“周工，这份报告里的基础沉降数据，你亲自复核过原始测量点吗？”

周砚白被他问得一怔。报告数据由团队采集录入，他主要负责分析建模和结论判断。楚明夷眼中那种笃定的质疑，让他心头掠过一丝疑虑。“原始数据由专业仪器采集，团队交叉校验过。”

“交叉校验也可能忽略源头问题。”楚明夷合上报告，语气斩钉截铁，“这个沉降数据点，和我掌握的历史记录对不上。我需要查看你们原始测绘的基准点设置和昨晚的现场记录照片。现在。”他顿了顿，补充道，“就在我的工作室，所有原始监测资料都在那里。”

周砚白凝视着楚明夷。对方眼中的坚持和那份不容置疑的专业底气，与他昨夜在废墟中不顾危险抢救构件的执着身影重叠。一丝极淡的松木混合着陈年纸张的味道，似乎从楚明夷身上飘来，莫名地让他想起祖父工作室里的气息。他习惯性地用拇指摩挲了一下挂在腰间工具包上的黄铜罗盘边缘，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更加冷静。

如果数据真有疑点……这触及了他作为工程师的底线。安全红线不容有误，无论是为了拆除还是保护。

周砚白沉默了几秒，深邃的眼眸中权衡的光芒一闪而过。最终，点了点头，声音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强硬：

“可以。带路吧，去你的工坊。”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湿漉漉的青石板路反射着微光。楚明夷转身，带着一身泥泞和不容置疑的坚持，走向那间堆满古建残骸和岁月秘密的工坊。周砚白收起报告，示意团队稍候，迈开长腿，跟上了那个单薄却异常执拗的背影。冰冷的“安全红线”与充满谜团的“历史价值”之间的第一次正面碰撞，暂时画上了一个充满悬念的逗号。而连接昨夜惊魂与即将揭开的秘密的路径，正指向那座名为“楚氏工坊”的老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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