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温危机后的第四天,楚明夷才真正从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感中挣脱出来。昏迷那晚的惊险,虽然记忆模糊,但身体深处残留的、被冰冷彻底浸透的恐惧,以及随后包裹着他的、源源不绝的滚烫暖意,却形成了鲜明的烙印。醒来时发现自己几乎是被周砚白嵌在怀里,肌肤相贴,对方灼热的体温和沉稳的心跳成了支撑他回归现实的锚点,那份难以言喻的亲密与安全感,让楚明夷在最初的羞赧过后,涌起的是更深的依赖。
周砚白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定,但后怕犹在。楚明夷的身体虽然回暖,却像被抽空了元气,精神倦怠,胃口不佳,连修复小件木雕时,手指都带着细微的无力感。持续的低温和神经系统的损耗,需要更温和彻底的调养。
“收拾一下,带你去个地方。” 这天下午,周砚白合上笔记本电脑,不容分说地对裹着毯子看书的楚明夷说。
“去哪?” 楚明夷抬眼,带着一丝疑惑。
“能让你骨头缝里的寒气都散出来的地方。” 周砚白言简意赅,已经动手开始准备简单的行李。
车子驶离古镇,沿着蜿蜒的山路向上,空气变得湿润清新。目的地是藏在半山腰的一处老字号温泉疗养院。这里以天然的硫磺泉和私密性著称,周砚白显然提前打点好了,直接入住了一栋带独立露天汤池的庭院。
庭院依山而建,翠竹掩映。青石砌成的汤池不大,蒸腾着乳白色的雾气,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硫磺气息,混合着草木的清香。温热的湿气扑面而来,驱散了山间的微寒。
周砚白将行李放好,回头看向站在池边、还有些怔忪的楚明夷:“去泡泡,活络气血,对驱寒和恢复精力有好处。我就在外面,有事叫我。” 他说完,很自然地转身,准备退到庭院的休息区,留给楚明夷私密的空间。
“砚白。” 楚明夷却叫住了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
周砚白脚步顿住,回头看着楚明夷。
楚明夷微微侧开视线,耳根有些不易察觉的薄红,声音轻了些:“……一起吧。池子……挺大的。” 经历了生死相托的体温传递,再独自一人泡在这氤氲的雾气里,反而显得生分和……有些孤单。他需要那份熟悉的、令人安心的存在感。
周砚白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只是点了点头:“好。”
两人各自在更衣室换了宽松的浴袍。楚明夷解开浴袍带子时,左手无意识地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将那只被宽大袍袖遮掩得更严实了些。周砚白将这个小动作看在眼里,没有点破。
温热的泉水包裹住身体的瞬间,楚明夷舒服地喟叹出声。暖流如同无数只温柔的手,按摩着酸痛的筋骨,驱赶着骨髓深处顽固的寒意。他放松身体,缓缓滑入池中,靠在光滑的石壁上,只露出肩膀和头颈。水汽蒸腾,模糊了视线,也软化了他惯常的清冷轮廓。
周砚白坐在楚明夷对面稍远的位置,同样放松地靠着池壁。温泉水漫过结实的胸膛,水珠顺着轮廓分明的锁骨滑落。氤氲的雾气中,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只有泉水汩汩流动的细微声响。
楚明夷的目光,在放松的状态下,不经意地落在了周砚白的后肩和上臂。那里的皮肤,在缭绕的白雾和水光的映衬下,显露出几道与周围肤色略有差异的痕迹——并非狰狞的疤痕,而是几条浅淡的、长条状的色素沉积带,像是曾经有过严重的挫伤或拉伤,虽然愈合已久,但依旧留下了时光的烙印。尤其在周砚白微微活动肩背时,那些痕迹的走向,隐隐透着一种力量感与……危险的气息。
楚明夷的视线停顿了。他想起了周砚白“前极限运动冠军”的身份。这些痕迹,大概就是那个身份留下的勋章吧?带着惊心动魄的过往。
周砚白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转过头来。楚明夷下意识地想移开视线,却已经来不及。
“看什么?” 周砚白的声音在雾气中显得低沉而慵懒,带着泡温泉特有的放松感。
“……” 楚明夷犹豫了一下,还是指了指他的肩背,“那些……是以前留下的?”
周砚白顺着楚明夷的目光侧头看了看自己的肩膀,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几年前玩速降攀岩,保护点意外失效,摔下去被突出的岩壁刮的,后背也蹭掉一大块皮。” 周砚白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养了小半年,骨头没事,但肌肉和韧带损伤比较麻烦,恢复训练很痛苦,后来就……退役了。” 周砚白顿了顿,目光落在楚明夷身上,意有所指,“有些伤,看着好了,但遇到特定情况,比如阴雨天,或者过度疲劳,还是会隐隐作痛,提醒你它存在过。”
楚明夷的心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他明白周砚白在说什么,不仅仅是指那些物理的伤痕。
“那你呢?” 周砚白的目光,隔着氤氲的水汽,精准地落在了楚明夷一直下意识蜷缩在温热泉水里的左手上,“你手上的伤……又是怎么来的?”
温泉的热气似乎也无法驱散左手旧疤传来的那丝熟悉的、阴冷的钝痛。楚明夷的身体微微僵硬了一下。这个伤疤,是他最深、最痛的秘密,也是他寻找父亲失踪真相的执念源头。楚明夷从未对任何人详细提起过。
楚明夷沉默着,看着水面漂浮的白色硫磺沫。雾气缭绕,模糊了周砚白的表情,但那道目光却仿佛带着穿透水汽的力量,沉甸甸地落在楚明夷身上,不是逼迫,而是带着一种无声的等待和……包容。
或许是因为这温热的泉水放松了紧绷的神经,或许是因为对方刚刚毫无保留地分享了自己的伤痕,又或许是因为经历过那场生死相托的体温危机……楚明夷心底那道坚固的壁垒,第一次,在周砚白面前,裂开了一道缝隙。
楚明夷缓缓抬起一直浸在水中的左手,举到两人视线之间。宽大的浴袍袖子滑落,露出了从手腕一直延伸到小臂中段、那片狰狞扭曲的烧伤疤痕。即使在温热的泉水里泡了这么久,那片皮肤的颜色依旧显得暗沉、凹凸不平,与其他地方光洁的皮肤形成刺眼的对比。一些地方还残留着细微的挛缩痕迹,牵制着手指的灵活度。
“二十年前,” 楚明夷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遥远而压抑的痛苦,目光仿佛穿透了水汽,看到了那场吞噬一切的烈焰,“我八岁。父亲带着我去修复镇外山上一座快要倒塌的古塔。那座塔……很邪门,据说以前镇压过不好的东西。父亲似乎发现了塔里隐藏的关于‘阴阳榫’的秘密……”
楚明夷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片凹凸的疤痕,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火焰的灼痛:“那天晚上,塔里突然起了大火。火势大得诡异,瞬间就吞没了塔身。父亲……把我从塔顶的一个小窗推了出来,他自己……却没能出来。” 楚明夷的声音哽了一下,左手微微颤抖,“我被掉落的燃烧物砸中了手臂……等我醒来,已经在医院了。塔烧成了白地,什么都没留下……父亲,也消失了。”
“所有人都说他是意外身亡,尸骨无存。但我记得他最后看我的眼神……是急切,是决绝,还有……未尽的嘱托。” 楚明夷抬起头,看向雾气中周砚白模糊却专注的身影,眼中是沉淀了二十年的执念和痛楚,“这伤疤,是那场火的印记,也是我寻找真相的起点。我学古建修复,钻研民俗学,就是为了弄明白,那塔里到底有什么?父亲最后想告诉我什么?还有……那场火,真的是意外吗?”
温热的泉水包裹着身体,却无法温暖那段冰冷残酷的记忆。楚明夷说完,仿佛耗尽了力气,重新将那只带着伤痕的手浸入水中,仿佛想用温热的泉水抚平那无形的痛楚。
水汽氤氲的汤池里陷入了一片沉寂。只有泉水流动的细微声响,和两人平稳却各怀心事的呼吸。
周砚白没有立刻说话。他看着楚明夷低垂的侧脸,看着水中那只若隐若现的、带着巨大伤痛印记的手,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周砚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楚明夷冰冷外表下深埋的、滚烫的执念和痛苦。那道伤疤,不仅仅是皮肉的灼伤,更是刻在灵魂深处的烙印。
周砚白缓缓地,从自己所在的位置,向楚明夷这边挪动。温泉水被他的动作搅动,发出轻柔的哗啦声。最终,周砚白在楚明夷身边停下,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身体散发的热度和微微急促的呼吸。
然后,周砚白做了一个让楚明夷身体瞬间僵直的动作——周砚白伸出右手,在温热的水流下,轻轻地、极其小心翼翼地,覆在了楚明夷那只带着狰狞疤痕的左手之上。他的手掌宽厚、温热而有力,带着常年握笔和操作工具留下的薄茧。那温暖的触感透过水流,清晰地传递到楚明夷冰凉的疤痕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没有嫌弃,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理解和……无声的承诺。
“会很痛吧?” 周砚白的声音低哑,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柔,如同这温泉水般包裹着楚明夷,“一直背负着这个。”
楚明夷的身体在最初的僵硬后,慢慢地、一点点地放松下来。他没有抽回手,任由周砚白温热的手掌覆盖在自己最深的伤痕之上。那股暖意,似乎真的透过扭曲的皮肉,渗入了冰冷了二十年的记忆深处。
“……嗯。” 楚明夷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发颤,却不再仅仅是痛苦,还带着一丝终于被理解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释然。
水汽弥漫,将两人的身影温柔地笼罩。伤痕在水光下坦诚相见,过往在雾气中无声交融。那些深埋心底的旧疤,在此刻温热的泉水中,第一次被另一个人如此小心翼翼地触碰和理解。这触碰本身,似乎就带着某种超越言语的治愈力量,如同古老的榫卯,在伤痕的裂隙处,悄然嵌入了支撑的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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