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初雪总是来得突然。
蒋承晗记得那天清晨推开雕花木窗时,细碎的雪花正无声地落在庭院里的老梅枝头。她呵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又很快消散。身后传来瓷器轻碰的声响,春桃正往鎏金手炉里添新炭。
"大小姐,仔细着凉。"春桃将暖炉塞进她手里,"小少爷今早咳得厉害,夫人让厨房熬了雪梨,您要不要也..."
话音未落,西厢房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蒋承晗心头一紧,丝绸睡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她几乎是跑着穿过回廊。推开弟弟的房门时,浓郁的药味扑面而来,三四个人围着床忙作一团。
"阿瑾!"
五岁的蒋承瑾蜷缩在锦被里,小脸烧得通红。他瘦弱的手腕上系着母亲求来的平安绳,此刻正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家庭医生周大夫正在施针,银针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光。
"寒邪入肺。"
周大夫收起针包,对站在一旁的蒋父低声道,"小少爷先天心脉不足,这次风寒若是三日不退..."
蒋承晗没等听完就跪坐在床边,握住弟弟滚烫的小手。那手心都是冷汗,像握着一块正在融化的冰。
"姐姐..."
蒋承瑾微微睁开眼,睫毛上还沾着泪珠,"我梦见...梦见自己变成风筝...线断了..."
"傻话。"
蒋承晗用绢帕轻轻拭去他额头的汗水,"阿瑾是蒋家的根,是要长成参天大树的。"她从袖中取出一个绣着兰草的香囊
蒋承瑾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一抹嫣红溅在雪白的绢帕上。
那年冬天的炭盆烧得格外旺。蒋承晗守着弟弟度过了很多个不眠之夜,看着窗外梅花开了又谢。当春风终于吹化檐下冰棱时,蒋承瑾总算能靠着软枕坐起身了。只是从此以后,他的床头永远摆着白瓷药罐,身上总带着淡淡的药香。
蒋承晗十八岁生辰那日,蒋家花园里的西府海棠开得正好。她穿着母亲特意订制的藕荷色旗袍,发间簪着珍珠步摇,在宾客间周旋应酬。没有人看得出,她的余光始终追随着廊下那个单薄的身影——蒋承瑾穿着月白长衫,正小心地给笼中的画眉添水。
"大小姐真是出落得越发标致了。"
"听说军校破格录取了?"
"蒋老爷好福气啊..."
这些恭维话像纱幔一样在她耳边飘过。直到管家匆匆走来,在她耳边低语:"二老爷从广州回来了,带着德国大夫在书房。"
书房里飘着烟草和皮革混杂的气息。叔叔带来的德国医生金发碧眼,说着生硬的中文:"心瓣膜...手术...成功率六成..."父亲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击,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广州气候温暖,对承瑾的病有益。"叔叔放下茶盏,釉色青白的汝窑杯底在檀木桌上磕出轻响,"那里有个医院有最先进的手术设备。"
窗外的笑语声隐约传来,蒋承晗却觉得四周突然安静得可怕。她看见父亲书案上的白玉镇纸映着日光,那刺眼的白光让她想起弟弟咳在手帕上的血迹。
"姐姐?"
柔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蒋承瑾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怀里抱着他最喜欢的《山海经》画册。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我们要去南方?"他眼睛亮了起来,"听说广州有会说话的鹦鹉,比画眉还大..."
蒋承晗蹲下身,替他整理微微歪斜的衣领。弟弟的锁骨突出得厉害,蓝青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清晰可见。她突然想起去年秋天,弟弟看着窗外练武堂的学徒们舞剑时羡慕的眼神。
"等阿瑾病好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抖,"姐姐教你骑马射箭。"
弟弟伸出小指:"拉钩。"
他指尖的温度比常人低些,像一块温润的玉。蒋承晗突然想起周大夫说过的话——这样的体质,最怕寒气入心。
离别的早晨下着蒙蒙细雨。蒋家的车停在月台时,蒸汽机车的轰鸣声惊飞了一群灰鸽。蒋承晗帮弟弟紧了紧外套的系带,往他口袋里塞了一包松子糖。
"每天最多吃两颗,记得吗?"
"记得。姐姐也要记得给我写信。"
"一周一封,我保证。"
火车鸣笛时,蒋承晗突然抓住弟弟的手腕。平安绳上的铜钱已经换成了叔叔求来的十字架,冰凉的金属贴着她的掌心。
"阿瑾,你答应过我要..."
"看杏花。"弟弟笑起来,眼尾有和她一样的~小弯,"我记着呢。"
父亲的手在这时按住了她的肩膀。那只戴着翡翠扳指的手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将她钉在原地。透过渐渐加速的车窗,她看见弟弟的嘴唇在动,却听不清内容。雨丝越来越密,最终将那个瘦小的身影彻底模糊。
"成大事者,不回头。"父亲的声音混着雨声传来,"记住你的身份。"
两年后的立夏,当蒋承晗剪断长发,戴上军帽站在军校操场上时,她总会想起那个雨天。父亲在书房交给她的银戒如今戴在右手无名指上。
父亲当时的声音犹在耳畔,"蒋家需要的不只是商人。"
她摩挲着戒指上的纹路,忽然想起弟弟最后一封来信上的字迹变得歪斜虚弱:"姐姐,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只是我总觉得心口空了一块..."
远处传来集合的哨声。蒋承晗将信纸仔细折好塞进制服内袋,那里还藏着一颗已经有些融化的松子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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