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未晞
贺郁漓踏进校园时,晨雾正沿着香樟树的脉络缓缓爬升。那些高大的乔木像被揉皱的墨绿色宣纸,叶脉间凝着的露珠折射着碎钻般的光,落在他帆布鞋面上,洇开细小的水痕,像极了昨夜抄《花间集》时不慎滴落的墨点。书包侧袋里的诗集随着步伐轻晃,半片风干的枫叶从纸页间探出头来,边缘泛着琥珀色的脆,叶脉纹路里还嵌着去年深秋的阳光——那天墨央说“看云到忘了时间”,他们躺在图书馆顶楼的斜坡屋顶上,任枫叶落在彼此交叠的书上。
"郁漓!"张睿熙的声音穿透雾霭,像枚薄荷糖抛过紫藤花架。她抱着作业本小跑过来,蓝丝带在晨风中飘成一弯月牙,扫过肩头时带起一缕橙花味的洗发水香。"快帮我望风,三班那个老古董是不是又在摆他的宝贝花盆?"她压低的声音里带着恶作剧的兴奋,镜片后的眼睛映着教学楼走廊的轮廓,那里十二盆绿萝正列队般立在窗台,在雾中显出朦胧的绿意。
穿藏青色中山装的陈老师确实在那里,他微弓着背,指节轻叩花盆边缘的动作像在弹奏无声的琴,每片叶子都在他的调整下转向东南方45度角,仿佛被看不见的线牵引着。贺郁漓注意到他袖口的针脚磨得发白,经纬间织着岁月的褶皱,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幅《墨兰图》,绢本上的墨色也是这样,在时光里褪成烟灰色,却依然固执地保持着舒展的姿态。
"上周他把我的保温杯转了方向。"张睿熙凑近时,马尾辫扫过郁漓手背,"你说他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比如......"她故意拖长声音,"在窗台藏了写给初恋的情书?"
贺郁漓没接话,目光被最左端的花盆攫住。一株三叶草从绿萝根系间钻出来,三片心形叶子托着露珠,像谁打翻了砚台,墨汁在宣纸上洇出温润的痕。身后忽然响起书页翻动的窸窣声,混着雪松与薄荷的淡香——是贺墨央,他总在口袋里装着一小包干薄荷,说是「醒神用」,但贺郁漓知道,那是他们去年在实验室偷种的薄荷草晒干的,收割那天贺墨央的指尖沾着绿色汁液,在实验报告上印出小小的指纹。
"《淮南子》云:'木落归本,水落归末。'"贺墨央的声音低得像晨雾里的风,只有贺郁漓能听见。他指尖拂过绿萝叶脉,动作轻得像在触碰书页,"陈老师摆的不是花,是时光的刻度。你看这间距,"他用指腹比划出约十五厘米的距离,"恰好是《营造法式》里记载的'步架'尺寸。"
贺郁漓抬头,撞见对方瞳孔里流转的晨光。贺墨央左眼角的痣被金芒镀亮,像宣纸上不小心溅落的墨点,此刻正随着他眨眼的频率轻轻颤动。他们之间隔着三盆绿萝的距离,却能听见彼此呼吸的节奏,如同昨夜在QQ空间里互赠的藏头小诗——贺郁漓写"朝来问花信",贺墨央回"暮去拾月痕",每句首字连起来是"朝暮",末字藏着"信痕",像两枚榫卯,严丝合缝地嵌进彼此的时光。
预备铃突然响起,惊飞了香樟树上的麻雀。陈老师直起腰,用白手帕擦拭窗台,口袋里的银链滑出半截,怀表边缘刻着的"1998.5.20"在雾中若隐若现。贺墨央忽然伸手,将一片桂花叶塞进郁漓掌心,叶脉间用铅笔写着小字:"晓露风荷,你与我共。"那是《临江仙》的化用,贺郁漓忽然想起昨夜视频时墨央念这句词的模样,他身后的书架上,摆着两人合种的多肉"初恋",叶片肥厚如婴儿掌心。
"快走啦!"张睿熙拽着两人往教室跑,作业本边角拍打着她的大腿,发出"啪啪"的响,"陈变态今天要抽查《赤壁赋》,我还没背过'舞幽壑之潜蛟'呢!"
走廊里,陈老师与他们擦肩而过。贺郁漓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蓝月亮洗衣液味,混着若有若无的茉莉香,忽然想起父亲说过,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男老师都爱用这种香皂。贺墨央的肩膀轻轻撞了下他的,两人交换了个默契的眼神——他们都注意到,陈老师刚才经过三叶草时,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日影移阶
间操的铃声像被揉皱的锡纸,在教学楼间沙沙作响。张睿熙的惊呼惊飞了冬青树上的麻雀,她抱着保温杯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指甲上剥落的天蓝色甲油掉在草叶上,像片微型的海。
"看见没?他又在转花盆!"她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兴奋,鼻尖几乎贴在冬青叶上,"第一圈、第二圈......第三圈!郁漓你记着,每次修剪前他都要转三圈,跟做法事似的。"
贺郁漓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陈老师的藏青中山装在阳光下泛着粼光,袖口的银链随着动作轻晃,怀表盖边缘的"1998.5.20"时隐时现。他右手握着的园艺剪是老式的黄铜柄,刃口闪着冷光,正悬在一朵开败的龙沙宝石上方——那花瓣已褪成淡粉色,像被雨水浸过的宣纸。
"斜角45度。"贺墨央的声音忽然在耳畔响起,带着薄荷的清冽。他不知何时凑近,肩膀与贺郁漓的相贴,袖口露出的手腕上有道浅色疤痕,是去年在实验室做蒸馏实验时烫的。"《花镜》里说,剪枝需仿雁阵之形,取'人'字斜角,方能让养分上行。"
贺郁漓注意到陈老师下剪的动作极慢,仿佛在切割一段凝固的时光。花瓣坠落的瞬间,他忽然想起昨夜墨央在QQ空间发的照片:自家窗台上的三叶草幼苗,叶片上凝着露珠,配文是《山之茶》里的句子:"你递来剪刀的姿势,像在裁剪我们共享的光阴。"
"失恋?呵。"张睿熙咬扁了吸管,眼神里闪过狡黠,"我上周在教务处偷看到他的档案,婚姻状况写的是'未婚',籍贯栏空着,就跟个神秘人似的。"她从口袋里掏出小本子,封面上写着"校园奇闻录","不过你们猜怎么着?我表姐的闺蜜说,陈老师办公室的抽屉里锁着个铁皮盒,里面全是信,信封上盖着德国邮戳。"
贺墨央弯腰拾起一片花瓣,指尖碾动时,花粉簌簌落在郁漓的校服裤上。"《酉阳杂俎》里的月桂叶能驱邪,"他忽然将花瓣夹进贺郁漓的《花间集》,夹在"昨夜闲潭梦落花"那页,"但这人用的是《齐民要术》的法子,剪口要涂硫磺粉防虫害。"
贺郁漓望着贺墨央垂落的睫毛,那睫毛在阳光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像蝴蝶敛翅。他想起书桌上摊开的素描本,画的是贺郁漓在图书馆睡觉的样子,铅笔线条间夹着片干枯的绿萝叶。
"喂!"张睿熙的指尖戳在郁漓胳膊上,"回魂了!下节是陈变态的课,我昨晚背《赤壁赋》背到凌晨三点,现在脑子跟浆糊似的......"她忽然噤声,因为陈老师直起了腰,正朝他们藏身的冬青树望来。
三人慌忙蹲下,张睿熙的保温杯"咣当"落地,在寂静的校园里格外刺耳。陈老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冬青树旁。郁漓能看见他沾着泥土的皮鞋尖,以及中山装下摆被风吹起的弧度,像只疲倦的鸟。
"张同学,"陈老师的声音带着雨后青苔的凉,"你的保温杯。"
张睿熙僵着身子接过杯子,喉结滚动:"谢、谢谢陈老师......"
"以后别躲在树后说老师坏话。"陈老师的语气里竟有几分笑意,"冬青叶上的露水会沾湿衣服。"他转身离开时,贺郁漓瞥见他口袋里露出的一角照片——两个穿白衬衫的少年站在月季丛前,左边的少年举着园艺剪,右边的少年捧着花盆,背景里的龙沙宝石开得正盛,像团燃烧的云。
叶脉间的星轨
教室后排的储物柜上,不知谁新摆了盆"初恋"多肉。贺墨央伸手调整它的方向,让叶片朝向窗外的阳光,指尖与贺郁漓的指尖在空气中相撞,又迅速缩回,像两枚相触即分的星子。
"温度23.7度,湿度68%。"贺墨央低声说,只有贺郁漓能听见,"适合多肉生长,也适合......"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片桂花叶,叶脉间用铅笔写着:"与你共赏光荫。"
贺郁漓指尖发烫,想起今早在校门口分开时,贺墨央忽然塞给他一个纸袋,里面是温过的豆浆和用信封装着的枫叶书签,书签上写着"朝来问花信"。此刻阳光斜切过窗台,十二盆绿萝的影子在课桌上流淌,中央的三叶草影子像只振翅的蝶,停在贺墨央摊开的笔记本上。
张睿熙趴在桌上,用课本挡着脸写"奇闻录":"陈变态的剪枝仪式:顺时针转三圈花盆,斜角45度下剪,剪后必涂硫磺粉。推测与1998年神秘事件有关,需查当年校报。"她忽然转头,眼镜片反光,"贺郁漓,你说他是不是在等一个人?比如......那个寄德国信的人?"
贺郁漓没来得及回答,陈老师已经走进教室。他袖口的银链晃了晃,备课本第一页的照片完全露出——是刚才在冬青树旁看见的那张,两个少年笑容灿烂,左边少年的白衬衫领口别着枚三叶草胸针,右边少年的中山装口袋露出半截银链。
"今天讲《赤壁赋》。"陈老师的声音像往常一样平稳,"张睿熙同学,请你来背诵第一段。"
张睿熙猛地站起,课本"啪"地掉在地上。她磕磕巴巴地背到"举酒属客"时,忽然卡住,目光飘向窗台的三叶草。贺郁漓看见贺墨央在笔记本上飞速写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然后用铅笔轻轻敲了敲他的课桌。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贺郁漓轻声提醒,声音低得像风吹过绿萝叶。张睿熙如蒙大赦,接着背下去,而陈老师的目光忽然落在墨央的笔记本上,停留了两秒。
下课后,陈老师忽然叫住墨央:"贺同学,你的笔记本借我看看。"
贺墨央递出本子时,贺郁漓看见他耳尖迅速泛红。陈老师翻到刚才那页,目光扫过"清风徐来"的字迹,忽然笑了:"字写得不错,有《兰亭序》的笔意。"他合上本子,还给贺墨央,"以后可以多临帖,书法能静心。"
贺墨央点头称"是",细发遮住眼睛。贺郁漓注意到陈老师转身时,怀表链上挂着的钥匙晃了晃——那是把老式铜钥匙,齿纹间刻着"林"字。
张睿熙凑过来,压低声音:"看见没?他居然夸墨央!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忽然掏出手机,"快看!我刚在校史室拍到的!"
屏幕上是张泛黄的校报照片,1998年5月20日的头版:"我校文学社举办首届'花与诗'展,社长陈墨与副社长林砚的月季插花作品《双星》获特等奖。"照片里,两个少年站在花展台前,陈墨穿着藏青中山装,林砚穿着白衬衫,两人中间是一盆盛开的龙沙宝石,花盆上刻着"望舒"二字。
"林砚......"贺郁漓轻声念出这个名字,想起贺墨央说过的"望舒座",忽然浑身一震。张睿熙划动屏幕,下一张照片里,林砚正将一枚三叶草胸针别在陈墨衣襟上,背景里的展牌写着:"花语:等待与重逢。"
贺墨央忽然伸手,关掉手机屏幕:"上课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贺郁漓望向窗外,阳光正落在陈老师的背影上,他正在窗台前摆花盆,银链在阳光下划出苍白的弧,像道未愈的伤口。
午休时,三人躲在图书馆顶楼吃三明治。张睿熙摊开"奇闻录",用薯条指着新写的笔记:"重大发现!陈墨与林砚,1998年花展双人组,林砚毕业后赴德国留学,从此音信全无。陈墨坚守窗台十二年,每日摆花如仪式,疑似......"她故意拖长声音,"深柜!"
"嘘!"贺郁漓急忙按住她的嘴,目光扫过书架间的缝隙。贺墨央望着窗外的月季花丛,手里的三明治已经凉了,芝士片凝出白色的纹路,像极了陈老师袖口的针脚。
"《诗经》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他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书页翻动,"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张睿熙翻了个白眼:"得了吧,别拽文了!我打赌五十块,陈老师肯定在等林砚回来,说不定林砚已经......"她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挂了,所以陈老师才每天摆花寄哀思。"
“睿熙,你说这算什么话。”贺郁漓握着把扇子对着张睿熙的头敲了下。
“啊!郁漓,你好狠心呀!”
贺墨央忽然起身,走到窗边。贺郁漓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片枫叶,对着阳光举起,叶面上的"永昼"二字被照得透亮。那是贺郁漓昨天用金粉写的,夹在《山之茶》里送给他。
"张睿熙,"墨央忽然说,"你知道四叶草的花语吗?"
"幸运?"
贺墨央摇头:"是'难以实现的愿望'。"他转身,阳光在他身后织出光晕,"1998年的花展上,林砚送了陈老师一株四叶草,种在'望舒'花盆里。后来花盆碎了,四叶草死了,陈老师就开始在窗台摆绿萝,因为绿萝好养活,像......"他顿了顿,"像永远不会消失的等待。"
贺郁漓忽然想起陈老师办公室里的相框,毕业照上林砚的白衬衫领口,隐约可见三叶草胸针的轮廓。他掏出手机,翻到张睿熙拍的校报照片,放大,看见林砚胸前的胸针下方刻着小字:"To C.M."
"墨央,"他轻声说,"陈老师的名字,是'陈墨'。"
贺墨央点头,睫毛在阳光下投下阴影:"林砚的'砚',陈墨的'墨',合起来是'砚墨',文人案头必备。"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玻璃瓶,里面装着淡粉色的粉末,"这是我昨天在实验室配的,玫瑰精油与硫磺粉的混合物,陈老师涂在剪口的,应该就是类似的东西。"
张睿熙凑近闻了闻:"好香......等等,你怎么知道他用的是玫瑰精油?"
"因为龙沙宝石又叫'玫瑰伊甸园',"贺墨央将瓶子递给贺郁漓,"这种月季对霉菌敏感,必须用带芳香的消毒剂,而陈老师身上有玫瑰与硫磺混合的味道,我在他经过时闻到过。"
贺郁漓忽然想起昨夜视频时,贺墨央说过的话:"我闻过所有花香,最难忘的是你校服上的蓝月亮洗衣液味,像被雨水洗过的晴天。"
楼下传来陈老师的声音,他正在给月季浇水。三人趴在窗台上望去,看见他对着花丛低语,怀表打开放在花盆旁,1998年的阳光从照片里流淌出来,照亮他鬓角的白发。贺墨央忽然伸手,握住贺郁漓的指尖,轻轻捏了捏。
"我们该下去了,"他说,"要赶在上课前把这个放在盆里。"他晃了晃手里的小纸包,里面是吲哚丁酸粉末,"让它长得快些,说不定能在520那天开花。"
张睿熙挑眉:"520?哦对!明天就是5月20号,陈老师怀表上的刻字......"她忽然捂住嘴,"我的天!那不是他和林砚的定情日吗?"
贺墨央与贺郁漓交换眼神,同时转身走向楼梯。
午阴嘉树
食堂的紫藤花架下,张睿熙正对着餐盘里的西兰花发愁。"你们说,陈老师每天摆花要花多少时间?"她用筷子戳着胡萝卜丁,"说不定他家里有个秘密花园,全是用测尺量出来的完美花圃。"
贺墨央递来一盒温过的牛奶,包装纸上用钢笔写着"半亩方塘一鉴开"。郁漓注意到他指节上淡淡的墨水痕迹,想起今早看见的场景:墨央在晨光里研磨,笔尖在宣纸上洇开"朝暮"二字,旁边搁着从郁漓水杯里偷摘的绿萝叶。
"或许他在等某个人。"贺郁漓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掠过水面的蜻蜓,"就像《牡丹亭》里的杜丽娘,把每朵花开的时辰都刻在心里。"
贺墨央抬眼,目光与贺郁漓相撞。食堂的广播里正在放周杰伦的《晴天》,阳光穿过紫藤花的间隙,在他们交叠的影子上织出金色的网。远处传来值日生拖地的声音,混着消毒水和茉莉香,构成校园午后特有的气味记忆。
"你们俩能不能别拽文了!"张睿熙假装生气地拍桌,却在看见两人耳尖的薄红时笑出声,"算了,我去给多肉浇水,你们慢慢吟诗作对哈。"
等她走远,贺墨央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纸包。"早上见你还没去吃饭。"他压低声音,眼里闪过开心的光,"便专门买的,张睿熙知道了可能又说我不注重她。"
贺郁漓看着他掌心的海棠糕,忽然想起昨夜墨央在QQ上发的消息:"想在你心尖种棵树,根须缠住每一寸脉搏。"此刻风掀起墨央的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贺郁漓突然很想伸手触碰,像触碰一片新嫩的树叶。
暮云合璧
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时,暴雨突然倾盆而下。张睿熙抱着作业本冲进雨里,声音被雷声撕碎:"我先去送作业!你们帮我喂多肉!"
教室只剩下了贺郁漓与贺墨央。贺墨央站在窗前,看陈老师冒雨跑去关其他教室的窗。"是他的生日?"贺郁漓不知何时走到身边,发梢还沾着窗外飘来的雨丝。贺墨央伸手替他拂去,指尖在发间多停留了两秒,感受那抹柔软的触感。
"或许是某个人的忌日。"贺墨央望着被雨水冲刷的窗台,原本整齐的绿萝东倒西歪,那株三叶草却在风雨中倔强地挺直了腰,"你看,再完美的秩序,也抵不过一场意外的雨。"
贺郁漓忽然想起今早夹在《花间集》里的枫叶,背面用极小的字写着:"你是我所有预谋里,最意外的偏差。"他转身看向贺墨央,发现对方也正看着自己,目光里有闪电般的明亮,也有暴雨前的暗涌。
"我们帮陈老师重新摆花吧。"贺墨央忽然开口,从书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软尺,"但这次......"他抬头看向贺郁漓,眼里闪过恶作剧的光,"让三叶草当主角如何?"
雨声渐小,两人在窗台前忙碌。贺墨央负责用软尺测量间距,贺郁漓则小心翼翼地将三叶草移到正中央。当最后一盆绿萝归位时,夕阳恰好冲破云层,在叶尖上溅起金红的火花。
"像不像北斗七星?"贺墨央指着排列成弧形的花盆,忽然从口袋里掏出颗玻璃珠,放在三叶草旁,"小时候奶奶说,每颗水珠都是星星的眼泪。"
贺郁漓望着玻璃珠里倒映的两张面孔,忽然伸手握住贺墨央的手腕。 "墨央。"贺郁漓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雨后泥土的湿润,"其实你......"
"同学们?"
陈老师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两人迅速分开,贺墨央的软尺掉在地上,贺郁漓的指尖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陈老师看着重新摆好的花盆,目光在中央的三叶草上停留许久,嘴角忽然扬起淡淡的笑。
"谢谢你们。"他伸手抚摸三叶草的叶片,怀表在夕阳下折射出温暖的光。
暮色渐浓时,三人走在校园小径上。张睿熙叽叽喳喳说着陈老师居然夸她作业工整,而贺郁漓和贺墨央并肩走在后面,指尖偶尔在口袋里相触。远处的教学楼里,陈老师正对着窗台微笑,怀表打开又合上,露出里面夹着的老照片——两个少年在月季花丛前比耶,其中一个的白衬衫上,别着枚三叶草形状的胸针。
"明天带点营养土吧。"贺墨央忽然低声说,"望舒该换盆了。"
贺郁漓点头,看见天边最后一缕晚霞正落在贺墨央的睫毛上,像谁不小心打翻的朱砂砚。他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而口袋里,两颗玻璃珠正隔着布料轻轻相碰,发出细碎的,如同心跳的声响。
五月二十这日,窗台上的四叶草开的更加生机,校园中却传来了噩耗:陈墨于十二点整坐在书桌前自杀身亡,桌子上只摆着一张纸,写道:最难以实现的愿望是遗忘,最容易实现的愿望也是遗忘,叹今昔,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
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
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
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岗。
脩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
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
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
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踟蹰亦何留?相思无……”
千见棠落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