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山远意

暮春的雨总带着些缠绵的意味。我撑着竹骨纸伞立在青石桥上，看溪水从脚边蜿蜒而过，携着落英与碎云，把两岸的山色都揉碎了，泡成一溪朦胧的绿。

桥边的老柳树垂着新绿的丝绦，被风扯得忽长忽短。有细枝掠过水面，惊起涟漪，圈住了漂来的半片粉桃——那是上游人家院墙上落的，花瓣边缘还凝着水珠，像谁不小心揉碎了胭脂，溶在这清清的溪水里。我蹲下身，指尖刚要触到那抹粉，水流却轻轻一荡，将它送往了更远的山影里。

沿溪而行，石板路被雨水洗得发亮。青苔从砖缝里钻出来，给灰褐的石面缀上斑驳的绿，踩上去带着些微的滑，却让人想起小时候在老院爬青苔墙的时光——那时总以为青苔是大地的绒毛，沾在袖口上，便是沾了半分春天的温柔。

转过第三道弯，听见水响忽然清越起来。原是溪面窄了，水流撞在卧牛似的顽石上，溅起细碎的银花。有白蝶掠过水面，翅尖沾了水珠，便停在岸边蕨草上抖落——那蕨草生得极盛，叶片蜷曲如未展的画轴，被雨水洗过后，连脉络里都盛着光，像谁用细笔在翡翠上勾了纹路。

忽有笛声从对岸传来。遥遥望去，竹影深处立着座青瓦小筑，飞檐挑着半帘烟雨，檐下悬着串干莲蓬，被风吹得轻晃。吹笛人倚着雕花木栏，青衫落拓，指尖在竹笛上起落，曲调便顺着溪水漂过来，混着草木的清芬，在烟雨中织成一片朦胧的网。我忽然想起唐人诗句：“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刻这笛声散入的，却是满溪的山色，满目的烟岚，倒比洛城的春风更添了几分野趣。

行至溪尽头，是片开阔的浅滩。鹅卵石被水流磨得光滑，白的似雪，青的似玉，间或有几枚嵌着淡紫纹路，像被岁月烙下的星子。有浣衣妇人蹲在石上，木杵敲打着青布，咚咚声惊飞了栖在芦苇上的白鹭——那鸟扑棱棱掠过水面，翅下带起的水珠落在菖蒲花上，淡紫的花穗便轻轻颤动，似在应和这春日的节奏。

妇人抬头看见我，笑着招手：“姑娘可是来寻野趣的？往那边山坡去，杜鹃开得正好呢。”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墨绿的山影间果然泼了几簇艳红，像谁打翻了颜料罐，在青宣上溅了朱砂。拾级而上，泥土里混着蕨类与松针的气息，湿湿的，带着大地的呼吸。及至半山，忽见岩边生着株老杜鹃，枝干虬曲如铁，却缀满了彤红的花，花瓣上沾着雨珠，在暮色里亮得像火——原来有些美，总要历经风雨，才更见风骨。

下山时天已向晚，溪水在暮色里泛着幽蓝。远处的山影渐渐淡了，却有几缕炊烟从竹林深处升起来，袅袅娜娜，缠在青瓦与树梢间，像给这溪山系了条素白的腰带。归途中经过那座青石桥，忽觉脚边有什么轻蹭——低头一看，是只毛色青灰的小野猫，正仰着脑袋望我，眼睛亮如溪水里的星子。我蹲下身，它便蹭进我怀里，带着些微的潮，却暖得像块刚晒过的绒布。

回到溪边的木屋里，窗纸已被暮色染成淡青。生起炭火，煮一盏新采的雨前茶，看茶叶在青瓷盏里舒展，像重获生机的春芽。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檐角的水滴落下来，敲在石臼里，叮咚有声——那是春天写给大地的诗，每一声，都带着溪山的远意。

夜渐深时，推窗望去，见溪面浮着无数碎银——原是月亮升起来了，把清辉洒在水面上，被水流揉成了千万片。远处的山影成了墨色的剪影，却有流萤从芦苇丛中飞起来，一点两点，像谁撒落的星星，在烟岚里明明灭灭。忽然想起白日里遇见的浣衣妇人、吹笛的青衫客、岩边的老杜鹃，还有那只蹭进怀里的小野猫——原来这溪山的意趣，从来不在远方，而在每一片沾着雨的花瓣里，每一声落在石上的水流里，每一个与自然相触的刹那间。

如今我常想起那座溪山。想起青石桥上的落英，想起浅滩上的鹅卵石，想起暮色里的炊烟与流萤。那些画面在记忆里渐渐沉淀，竟成了幅淡彩的水墨画——无需浓墨重彩，只需几笔勾勒，便留住了春天的温柔，溪山的清远，还有那些藏在时光褶皱里的、细微而动人的美好。

原来最动人的意境，从来不是刻意寻来的。它是溪水流过青石的声响，是山风掠过发梢的温柔，是暮色里一盏茶的清芬，是与一只野猫相遇时的温暖。它藏在天地间的每一个角落，等着我们放慢脚步，静下心来，去听，去看，去感受——感受这世间最本真的美好，感受这溪山远意里，流淌着的、岁月的慈悲与温柔。

夜深了，窗外的溪水仍在潺潺流动。我忽然希望，能有一阵风，穿过岁月的长廊，再一次，把那溪山的远意，吹进我此刻的梦里——让我在梦中，再一次，踏上那片沾着青苔的石板路，听一曲随风漂来的笛声，看一场落英缤纷的暮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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