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库的灯光惨白,像冬天结在窗玻璃上的霜花。焦糊味还没散尽,混着旧纸堆特有的陈腐酸气,浮在冰冷的空气里。老馆长的位置空了,那把高背皮椅黑沉沉地杵在角落,椅背上留下一个人形凹陷的印子,轮廓顽固地留在那里。
小林抱着几本新到的目录,缩着肩膀快步穿过档案柜的夹道。空气太静,脚步踏在地板上,带着空落落的回响。她低着头,目光飞快地从那片狼藉的桌面扫过——那里刚刚被清理过,但桌面木纹缝里还嵌着些碎纸屑。阳光从高窗斜打进来,光束里浮着无数乱舞的灰尘。
馆里人事上的缺口补得极快。新调来的馆长姓周,不到五十,穿着合体的深灰色中山装,脸上总挂着一丝温和却疏离的笑容。他做事快且利落,说话也干脆。
“小林,把编号K区,特别是那个K-A-01格档,”周馆长手里拿着份清单,指点着钢柜,“清出来。都搬到三号备用库去封存,打条移交。”他的目光在清单上掠过,“里面文件?照旧存着。”末了又淡淡补上一句,“灰尘清理干净点。”
“K-A-01”的柜门被拉开时,发出沉闷滞涩的摩擦声。里面,那个深铁灰色的文件袋还在,塞得极满,边缘被撑得起了毛糙的棱子。它安静地躺着,像一块沉在水底的石头。小林戴上棉布手套,小心地将它抽出来。袋子比想象中更沉,手指隔着布都能感觉到它硬邦邦的边缘,还有纸张塞得太满那种僵硬的肿胀感。袋口封贴处有些翘角。
搬运的推车轱辘压在水泥地上,辘辘作响。小林推着它走在通往备用库的长长甬道里。灯管间隔得远,一段亮一段暗。车轮声在密闭的空间里被放大、拉长,单调地撞击着耳膜。她总疑心袋子里装着不只是纸张,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才压得推车如此吃力。
推开三号备用库笨重的门,一股更浓重的、混杂着潮气和纸霉的气味扑面而来。库房深处堆满了架子,架上塞满了大小不一的箱子、纸捆。周馆长站在门口,一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小林将文件袋放进一个空的铁质保险柜抽屉。柜子最底层,挨着墙角。
“锁上。”他说。
小林把钥匙插入锁孔,向右用力一拧。“咔哒。”金属咬合的声音异常清脆响亮。
“行了。”周馆长说,脸上那点温和的笑还挂着,视线却早已移开。他转过身,径直走出了备用库。脚步声在幽暗的甬道里迅速远去。
小林留在最后收拾。备用库的灯暗着,只靠门口走廊透进来一片模糊的光。她拿起靠在墙角的大竹扫把,准备清掉墙角堆积的浮灰。扫把掠过冰冷的水泥地,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灰尘被拢向墙角一堆遗弃物——一只缺了柄的破搪瓷脸盆,几团辨不出原色的废线头,几个瘪瘪的空墨水瓶。灰尘里混着些细小的颗粒。小林没在意,继续用力扫着。扫把碰到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啦”脆响。
她低头看去。
混在灰堆里,几颗小而坚硬的东西。已经扫碎了两三颗。乌黑的,指甲盖大小,碎裂的茬口也是黑的,像烧透了的煤核。细看之下,还能勉强认出那干瘪蜷曲的轮廓——是葵花籽,炭透了。
还有一两颗未被扫碎,完整地躺在厚厚的灰里。
小林握着扫把的手定在了半空。灰尘的呛人气味裹着旧纸堆的酸腐味,直往喉咙里钻。备用库里的空气像凝固的胶体,沉甸甸地坠着肺叶。背后通向走廊的门敞开着,却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她没有去碰那些炭核。只是俯下身,默默地把扫把头压得更低了些,更加用力地贴着冰冷的水泥地面,将那堆混着碎炭粒和浮灰的残渣,一点点、更加缓慢地向墙角那个破搪瓷盆里扫去。
扫帚刮着坚硬的地面,沙…沙…沙…声音滞涩地响着。
沙…沙…沙……
扫帚粗糙的竹丝用力刮蹭水泥地,每一次拖拽都带着滞涩的摩擦声。备用库里灯光昏惨,巨大的阴影堆在墙角。小林低着头,眼神凝固在竹扫帚掠过的那片灰暗地皮上。墙角那只豁了口的搪瓷脸盆,灰扑扑的,像个蹲着的旧瓦罐。
扫帚头撞到盆沿,一声闷响。积聚的灰堆里,几点乌黑硬实的颗粒跳出来。
小林的手停住了,竹柄的干糙触感磨着手心。
葵花籽,几颗被彻底烧透、只剩焦炭硬壳的葵花籽,零散在厚厚的积灰里。
她攥紧扫帚柄,指节硌得有些发白。库房的冷气好像渗进骨头缝里,那股旧纸堆闷出的、混杂着不知名霉尘的酸腐气直冲鼻腔。她没有弯腰去捡那些炭核,喉咙里哽着什么东西,呼吸变得粗重急促,目光死死盯住那几颗黑色的炭块,它们在扫帚头杂乱的竹篾缝隙间沉默着。
僵持不过几秒。
她猛地扬起扫帚头,力道带起一片灰土飞扬。竹丝狠狠刮过墙角、划过搪瓷盆边缘——连带着盆里盆外那几颗孤零零的、沉重的黑色炭核——哗啦一下!
全部扫进那只脏污豁口的破盆里!
灰尘和炭块撞击着豁了釉的搪瓷内壁,发出空洞杂乱的细响。
…… …… ……
关门,锁舌“咔哒”轻响,铁锈味儿滞在指尖。她搓了搓手,指尖一道洗不掉的黑灰线嵌在沟壑里。下班点,暮色灰淡,刚推车出大门口——
浓烈的焦糊臭味当头一棒。
硬生生刹住车。鞋底蹭地的刮擦声刺耳。
背风墙角,火焰发疯一样蹿高,照得半面灰墙血亮又惨白。一个人影背着火光,深蓝色旧工装裤晃着,长柄火钩抡圆了,“噗”一下把麻袋里鼓囊囊的一团狠狠杵进火心!
“轰!”火焰猛地炸开!焦黄的纸页碎片被气浪掀得漫天飞窜,带着猩红火星,像垂死挣扎的黑色飞蛾在热浪里翻滚扭动。
烟柱又浓又浊,铁锈黄混着沉黑,拧着劲,裹着热浪和呛死人的恶臭——纸张烧透的碱苦、劣质塑料烧熔的毒气、还有股……如同淬火铁水泼进油脂里蒸腾出的腥膻金属气——劈头盖脸砸过来!
小林喉头猛地被呛死,眼前金星乱迸,弯腰咳得撕心裂肺。泪水模糊了视线,隔着辛辣的烟尘和狂舞的火星,火钩狠狠一剜——
火堆中心骤然爆开一片刺目的炽光!硬挺卷曲的黑皮封壳,在烈焰中心发出最后的尖啸,猛地碳化爆裂!粘连厚硬的整本纸页被烈焰从内里猛力撕开,“啪!”一声脆响,无数黄褐色的死页残骸如炸巢的枯叶蝶,带着灼热的火星疯狂迸溅四散!
就在那炸裂开的、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炽光里,一点幽冷的、尖锐的金属光泽硬生生撞入她呛泪模糊的眼底!是从那本爆炸核心、尚未被火焰彻底吞噬的纸页残骸缝隙里迸闪出来的!
形状像折断的盒子边角?又像是什么生冷仪器的棱角碎片?
火星和浓烟瞬间就将那点冰冷锐光吞没得无影无踪。热浪混着那股焚毁一切的焦臭味扑在脸上,燎得皮肤生疼。
自行车轮被猛地蹬转,链条发出急促的嘎吱怪响。轮胎擦过粗糙的路面,像逃命。夜风刮着脸颊,带着丝丝的凉意,可那股烈火焚烧纸张、塑料、混着铁锈般的焦臭腥气,顽固地追在鼻后,缠绕着她的头发衣服,勒得喉咙深处火烧火燎地疼。
指缝里那道黑灰的纹路,指甲刮了又刮,仿佛还带着备用库里灰尘和炭核冰冷的重量。
链条啮着冰冷的齿盘,嘎吱急响,仿佛在切割着凝固的空气。自行车在坑洼土路上癫狂向前,每一次颠簸都震得车架哀鸣。夜风粗粝,刮得脸颊生疼,却刮不破鼻腔深处那块沉疴——纸屑焦苦、塑料熔化的恶臭,混杂着一种铁器烧红后淬水蒸腾出的腥锈气,如影随形,死死糊住每一次呼吸的缝隙。
直到冲进档案馆高大的门廊深处,那股熟悉的、属于故纸堆的陈年酸腐气息才重新合拢,包裹上来,心跳擂鼓般敲击着耳膜。
第二天,馆里的空气滞重得如同凝滞的水银。推车沉闷的轱辘声消失了,同事们眼神游移,目光触碰的瞬间便仓皇错开,带着一种无声的惊惧。周馆长办公室那扇沉厚的木门紧闭着,严丝合缝,像一块巨大的墓碑镶嵌在过道尽头。
中午时分,角落里的老清洁工蹭过来,枯皱的脸缩成一团。“昨……昨夜里……那位‘上面’来的……来找馆长了……”他声音嘶哑含混,漏风的嘴唇哆嗦着,“就在那值班室!后来……门开了,老馆长他……”老清洁工喉结急剧滑动,浑浊的眼珠因恐惧而收缩,“……捧着个小铁皮箱子出来!灰扑扑的,就那么点大……可老馆长那身子骨……捧着它……脸是……是青灰色的!活脱脱像死人剥下来的……一层皮!”
他枯树般的手指猛地抓住小林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那位上校……就跟在后面……眼睛……那眼神像钉子!锥子!冰锥子!”他猛地松开手,佝偻着背,几乎是贴着冰冷的墙壁,一溜烟消失在昏沉的走廊阴影里。
小林的手心一片冰凉。桌上摊开的登记簿,不知何时被笔尖洇开了一小团深蓝墨迹,边缘正缓慢地、无声地向周围渗透,如同缓慢凝固的淤血。
暮色如同沉重的铅灰,迅速浸染了窗外的天幕。沉重的推车声终于从备用库那黑洞洞的深处沉闷地碾了出来,在水泥地面上留下长长的、湿冷的回音。声响最终停驻在周馆长紧闭的门外。门开了,又沉闷地关上,吞没了车轮的余音。
寂静。
小林放下笔,走出窄小的格子间。甬道尽头的暗影里,老陈推着空车缓缓挪出来,裤管上沾着新鲜泥点,脚步滞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擦肩而过的瞬间,一股浓烈的焦油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老陈的下颌肌肉抽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张合,挤出几个短促、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词:
“烧干净了。”
入夜。狂风骤然撕裂了沉云,暴雨如同亿万破碎的冰块,狠狠砸在档案馆高耸的旧式拱顶斜檐上,激起震耳欲聋的、连绵不断的轰响!雨水沿着关不严的窗缝挤入,裹着铁锈和泥土的腥气,将桌面稿纸的边缘浸润得卷曲发软。
值夜的一楼登记室里,只有小林的桌前亮着一盏昏黄的台灯,光晕微弱而颤抖。室外是铺天盖地的暴雨轰鸣,室内却只剩下自己心跳和纸页翻动的单调声响。空气冷得像浸透了冰渣。
指腹无意识地划过登记簿上一处边缘带细微裂口的页脚。纸张粗糙,硌着皮肤。裂口边缘,就是那张复印页上那个冰凉的、尖锐刺向深渊的箭头图样。
指尖冰凉。她轻轻拉开了桌肚的抽屉。里面堆着几支乏味的蓝墨水笔、几块沾着灰的橡皮。手指再往里探,在抽屉最深、最靠角落的阴影里,触到一个物件。
冰,坚硬,棱角分明。
一片巴掌大小的金属碎片。
小林将它从黑暗的巢穴中取出,举到台灯昏黄的光晕下。
边缘薄而锋利,闪着新刀开刃般的幽冷寒芒。碎片表面,大部分被一种极致均匀、致密的乌黑炭痕完全覆盖,如同刚从最猛烈的焚化炉核心捞起,又被瓢泼冷雨瞬间浇透。翻过来。未被炭化的另一角,残留着些许斑驳原始的暗哑底色。
就在这斑驳的残留底色上,清晰可见几道深锐的划痕!是某种尖利硬物仓促刻下的!字形扭曲却力道千钧,透着一股决绝:
KL-07
一道极其深刻的斜横狠狠贯穿了这几个字母!刻痕末端力道拖拽,在碎片边缘卷起一道细薄的金属毛刺,如同干涸河床上撕裂的一道伤口。
小林凝视着那刻痕。冰凉的金属寒气顺着指尖向上蔓延。登记室唯一的光源被这方寸铁片遮挡,在她身后的巨大档案柜阵列上,投射出一道边缘锋利、巨大扭曲的、如同撕裂长空的翼影般的黑暗轮廓。
窗外的暴雨喧嚣着,狂风撼动着老旧的窗框。她捏着那片冰铁的手指因过于用力而微微发白,骨节清晰地凸起,几乎要嵌进那片凝固了无数秘密与灰烬的金属深处。KL-07——那冰冷的、扭曲的刻痕边缘反射着台灯最后一点微弱的、挣扎的昏黄光线,随即陷入自身沉重的暗影里。
她的拇指指腹,慢慢地、用力地按在了那道深刻的、仿佛饱含无尽遗恨的斜横印记上。坚硬的棱角挤压着皮肤下的血肉,留下一个微凹的白痕。灯芯最后跳跃了几下,如同风中残烛的无力摇曳,终于彻底熄灭。碎片锋利的边缘,毫无温度地,抵着她指缝深处那道洗刷不去、嵌得最深的黑灰色印迹——那是灰烬的烙印,是无数历史烟尘碾过后,无法磨灭也无法逃脱的印记。
碎片在完全降临的黑暗中,冰冷而坚硬地硌着指骨,如同一个永恒的伤口,封存着一切喧嚣与无声的终结。
雨声磅礴,却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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