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梦魇）

：“殿下，该用早膳了。”

耳畔传来一声低低的唤声，温柔而恭敬。

我缓缓睁开眼，心头却猛地一紧，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雕梁画栋，偏殿内檀香袅袅，窗外晨光熹微，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地，斑驳如金。

眼前立着年轻小太监，眉目清秀，神情恭谨。

我怔怔地望着他，脑中一片混沌，仿佛还未从梦魇中挣脱。

小太监见我神色茫然，误以为我在寻先帝，忙躬身道。

：“陛下早起，已前往御书房理政。”

我这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自己仍是八岁孩童的身量，手脚纤细，衣袍宽大，袖口垂落，几乎掩住了指尖。

心底暗暗松了口气一一一一原来，那不过是一场噩梦。

可梦中先帝唤我：“允儿”的声音，却仍在耳畔回荡，温柔得近乎不真实，久久不散。

我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想将那梦魇驱散。

：“啪——”

清脆的巴掌声在殿中响起，檐角栖鸟，闻声惊起，振翅掠空而去,也惊得小太监一颤，连忙跪下。

：“殿下，您这是……”

：“无事。”

我摇头，声音尚带稚气，却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沉稳。

：“只是做了个噩梦。”

小太监不敢多问，只低头道。

：“那奴才伺候殿下洗漱用膳吧。陛下特意吩咐御膳房，做了殿下最爱吃的莲子羹。”

我点点头，任由他为我更衣。

我何时对他说过喜欢吃莲子羹？

小太监手法娴熟，先将我发髻打散，用犀角梳细细梳理，再重新束成童子髻，以金丝发带系好。

铜镜里的小孩金瞳黯淡无光，像两口深井。

我抬手碰了碰镜面，指尖冰凉——镜子里的人也在碰我，却比我更陌生。

梦里那声“允儿”忽然在耳后炸开，我猛地收回手，仿佛被镜中的自己咬了一口。

那场梦……太过真实。

真实到让我分不清此刻是梦还是醒。

小太监退了出去。

我望着铜镜中那张稚嫩的脸。

梦中那一幕幕，仍历历在目。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

用膳时。

我盯着面前的莲子羹发呆。

：“殿下，可是羹汤不合口味？”

小太监担忧地问。

：“不，很好。”

我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舌尖碰到第一颗莲子时，我差点把它当成淑妃的指甲。

那截指尖曾经掐过我后颈，如今却藏在绵软的羹汤里，带着同样的甜腥。

我机械地咀嚼，胃里却泛起一阵凉——原来先帝连我的口味都要替我“喜欢”，而我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

：“这宫中……可有哪位嫔妃，名叫‘允儿’？”

小太监愣了一下，似是没料到我会突然问起此事，迟疑片刻才道。

：“殿下怎么问起这个？奴才……奴才不知。”

我垂下眼帘，心中疑云更浓。

先帝平时唤我“允儿”时，声音温柔得不像平日威严的帝王，眼神仿佛在透过我，看向另一个人。

：“殿下，陛下说晚上要检查您的书法。”

小太监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道。

：“陛下对殿下，真是格外上心呢。”

我点点头，心中却愈发混乱。

先帝待我，确实不同于其他皇子。

梦中那些逾越的举动，那些模糊却令人不安的画面，真的是我臆想出来的吗？

好像……忘记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一事，转头问道。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小太监答道。

：“回殿下，已是申时三刻。”

我一惊，心中暗叫不好。

那傻子…......

不会在寻我吧？

我一早上都睡在这偏殿，他若寻我不着，定会焦急万分。

我连忙起身，顾不得整理衣冠，便匆匆往外走去。

：“殿下，您还未用毕——”

：“不吃了。”

我打断他，语气急切。

一路疾行，穿过回廊，绕过花影扶疏的御苑，心中焦急如焚。

梧晓那傻子，若真以为我出了什么事，怕是要把整个皇宫都翻过来。

刚踏进寝宫，哭声就像一根细线，直接勒住我的喉咙。

梧晓缩成小小一团，怀里抱着我的披风，像抱着一块浮木。

那一瞬，我竟生出卑劣的庆幸：

原来这世上还有一个人，会因为找不到我而哭。

原来我并不是所有人都巴不得消失的“东西”。

他听见动静，猛地抬头，眼中先是惊愕，随即化作狂喜。

：“阿.....阿郎！”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声音哽咽。

：“阿朗...你去哪了？我把寝宫找了个遍，都没寻着你……我还以为……还以为……”

我低头看着他，心中一软，轻轻叹了口气。

：“以为我死了？”

梧晓身子一颤，抱得更紧了，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敢胡说……只是、只是担心阿朗……”

我蹲下身，伸手替他拭去脸上的泪水，语气放缓。

：“我没事，只是昨夜睡不着，被宫人带到偏殿歇息了。”

我没有对他说实话。

听我说完，梧晓这才稍稍安心，抽噎着点头。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却愈发沉重。

：“阿朗，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吃的。”

他抹了把眼泪，站起身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却已经开始为我张罗。

：“我不饿。”

我拉住他，将他按回榻上，语气温柔。

：“你歇会儿，别忙了。”

梧晓点点头，却还是不安地看着我，仿佛怕我再次消失。

我看着他，心中一阵酸楚。

若有一日，我一定要带他离开这吃人的地方。

：“阿朗，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梧晓忽然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几分委屈。

我一愣，随即失笑。

：“胡说什么？”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想理我？”

他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我只是……有些事想不明白。”

：“什么事？”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仿佛能洗净我心中所有的阴霾。

：“阿朗，你是不是……病了？”

梧晓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一脸担忧。

：“你脸色好难看。”

我握住他的手，轻轻摇头。

：“我没事。”

：“那你……别丢下我。”

他看着我，眼神认真，仿佛这是他此生最重要的誓言。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好，不丢下你。”

他这才露出笑容，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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