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断魂崖时,暮色已漫过昆仑雪线。沈妄背着谢清辞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每一步都陷到膝盖,靴底碾过冰壳的脆响在空旷的山谷里格外清晰。怀间贴着心口的位置传来微温,那是用油纸层层裹好的雪线草,被他的体温焐得竟透出几分草木的活气。
谢清辞的呼吸拂在他颈窝,轻得像落雪,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那道被墨尘暗掌击中的后心,此刻正隔着两层衣料渗出血迹,温热的液体透过玄色劲装,在沈妄的青色衣襟上洇开一朵暗沉的花。
“放我下来。”谢清辞的声音混着风雪,气音里裹着碎冰似的冷,“我还能走。”
沈妄把手臂收得更紧,指节勒进对方膝弯的布料里:“省点力气。”他侧头瞥了眼垂在肩头的脸,谢清辞的唇色比雪还淡,睫毛上凝着的冰珠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那掌力里掺了‘蚀心魔气’,苏老头说过,动一次气脉,就往里钻深一分。”
谢清辞没再说话,只是搭在沈妄肩头的手微微收紧。沈妄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凉意,那是灵力紊乱时才会有的征兆。半月前秘境里被巨石砸中的脚踝,此刻定然也在隐隐作痛,他甚至能想象出那处未褪的青淤在劲装下泛着怎样的乌紫。
行至山腰避风处,沈妄突然顿住脚步。风里卷来一缕极淡的血腥气,混着某种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灵力波动——那是青云门弟子惯用的“青冥诀”特有的气息,只是此刻染上了浓重的死气。
“待着别动。”沈妄将谢清辞安置在一块凹进去的冰岩后,岩缝里嵌着的枯草能挡些风雪。他解下腰间的乌木扇子握在掌心,扇骨上被摩挲光滑的雕花硌着掌心,竟透出一丝奇异的暖意。
转过冰岩的瞬间,沈妄的瞳孔骤然收缩。三具青云门弟子的尸身倒在雪地里,胸口都插着一柄三寸短刃,刃身泛着蛇信子般的幽蓝,正是墨尘带的那群人。雪地上有两道拖拽的深痕,像是有人被硬生生拖进密林,痕边散落着半块玉佩,血丝玛瑙的质地在暮色里泛着妖异的光——与墨尘腰间那枚分毫不差。
“不是我做的。”沈妄回头时,正撞见谢清辞扶着冰岩站在身后。对方不知何时跟了出来,脸色白得像透明的冰,目光却锐利如剑,正一寸寸扫过尸体上的伤口。
谢清辞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拂过一名弟子脖颈处的血洞。那里的皮肉呈现出诡异的灰黑色,像是被什么东西从内里蚀空了:“是‘蚀骨钉’,魔域的东西。”他的指尖顿在伤口边缘,“钉身淬了‘化灵散’,专克修士灵力。”
沈妄想起墨尘坠崖前那句“魔域禁地”,心口猛地一沉。那些冰窟里的黑影、墨尘掌间的魔气、甚至他自己体内时隐时现的浊气,原来都系在同一根线上。他刚要开口,却见谢清辞弯腰捡起那半块玉佩,借着最后一丝天光,指腹摩挲着玉佩内侧——那里刻着个极小的“影”字,刻痕里还残留着未干的血迹。
“影阁。”谢清辞的声音冷得像崖下的冰泉,“十年前血洗望月城的杀手组织,传闻早已投靠魔域,成了他们在人间的爪牙。”
沈妄的呼吸猛地顿住。望月城……那是他养父母惨死的地方。七岁那年的火光再次在眼前炸开,他躲在衣柜里,透过木板缝隙看到那些黑衣人的刀光,听到他们喊着“影阁办事,格杀勿论”,闻到养父母的血溅在地上的腥甜。
“他们要那半张地图。”沈妄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雪地上,瞬间冻结。掌心的乌木扇子突然发烫,黑雾在指节间隐隐浮动,“墨尘从头到尾都是枚棋子。”
谢清辞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身子发颤,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他捂住嘴的指缝间渗出殷红的血,滴落在雪地上,像一朵朵骤然绽开的红梅。沈妄连忙冲过去扶住他,就见他从怀里摸出个莹白的玉瓶,倒出两粒琥珀色的丹药吞下,喉间的腥甜才稍稍压下去些。
“苏老头给的护心丹。”谢清辞喘着气,脸色却依旧难看,“还能撑一阵。”他抬眸望向密林深处,暮色已将那里染成一片浓黑,“但地图绝不能落入影阁手里。那东西一旦到了魔域,不知会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沈妄知道他的意思。影阁连自己人都能灭口,自然不会放过见过地图的他们。他解下身上的狐裘披风,那是前几日特意去山下裁缝铺做的,里衬缝了三层暖绒,此刻正带着他的体温。他把披风仔细裹在谢清辞身上,连脖颈处都系得严严实实:“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谢清辞却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透过两层布料传来,带着不容错辨的执拗:“你忘了苏老头说的?多一个人,便多一分胜算。”他从腰间解下一枚云纹令牌,玉质温润,上面刻着清寒殿的徽记,“这是师门的‘传讯令’,若遇危险,捏碎它,半个时辰内必有师门长辈赶到。”
沈妄看着他眼里的光。那光芒里有清寒殿仙长惯有的沉静,却又藏着一丝不肯退让的执拗,像极了半月前在秘境里,明明自己被巨石砸中脚踝,却还强撑着把他护在身后的模样。
“这个你拿着。”沈妄把乌木扇子塞进他手里,扇柄上还留着他的体温。
谢清辞挑眉,指尖摩挲着光滑的扇骨:“你不用?”
“我身上的东西,比扇子好用。”沈妄笑了笑,眼底却掠过一丝复杂。这几日他越来越能感觉到,那股曾让他恐惧的魔气,竟像有了生命般与他呼应,每次调动时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熟稔,仿佛……那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两人顺着拖拽的痕迹往密林深处走。越往里走,风雪越弱,林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黑雾,像化不开的墨。树木的枝干都扭曲着伸向天空,光秃秃的枝桠上凝结着黑色的冰棱,偶尔传来几声非兽非鸟的嘶鸣,听得人头皮发麻。
沈妄始终走在前面半步,指尖的黑雾若隐若现,像蓄势待发的兽。谢清辞则握紧了传讯令,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受伤的右腿在积雪里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每一步落下都带着极轻的滞涩声,却始终没有落后。
走到一处山谷时,拖拽的痕迹突然断了。谷中央立着块丈高的黑石,石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血色符文,与断魂崖冰窟里的禁制如出一辙,只是此刻正泛着妖异的红光,像是有血在里面缓缓流动。
黑石旁跪着个黑衣人,兜帽遮住了脸,只能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把骨匕首,正一下下割开自己的掌心。鲜血滴落在石面上,每落下一滴,那些符文就亮起一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混杂着某种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
“是影阁的祭司。”谢清辞压低声音,拉着沈妄躲到一棵枯树后,“他们在做‘血祭’,想用活人精气打开通往魔域的裂隙。”
沈妄的目光落在那黑衣人怀里——半张残破的兽皮地图正露在外面,上面用朱砂绘着繁复的纹路,中央“魔域禁地”四个古字被血色符文映照得发亮,像是活了过来。
他刚要冲出去,就见黑石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裂响。石面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缝隙里伸出无数漆黑的触手,像毒蛇般卷住那名祭司,硬生生将他拖了进去!
“小心!”谢清辞猛地拉住他的手臂,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缝隙里传来祭司凄厉的惨叫,那声音像是被什么东西一点点撕碎,很快就归于沉寂。紧接着,一道黑袍身影从裂隙中缓缓走出,兜帽边缘垂下的银链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他抬手掀开兜帽,露出半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左眼角一道狰狞的疤痕从眉骨延伸到颧骨,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皮肉。
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沈妄,瞳孔是纯粹的墨色,没有丝毫光泽,却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狂热,仿佛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我的……小殿下。”黑袍人笑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破锣,“十年了,终于找到你了。”
沈妄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那些破碎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南疆古墓潮湿的壁画上,刻着与他腰间扇子相同的纹路;黑袍人围着血阵念咒的声音,与此刻在谷中回荡的嘶哑嗓音重叠;还有胸口被那把乌木扇子刺入时的剧痛,眼前晃过的,正是这道狰狞的疤痕!
“是你!”沈妄的声音发颤,周身的黑雾不受控制地翻涌起来,像沸腾的墨汁,“是你杀了我养父母!”
黑袍人啧啧两声,伸出舌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那对凡人偷走了殿下的血脉,本就该死。”他抬起手,掌心缓缓浮现出一柄乌木扇子,与沈妄那柄一模一样,只是扇骨上的雕花更显古旧,“这‘噬魂扇’本是殿下的本命法器,十年前被他们抢走,如今,也该物归原主了。”
谢清辞突然上前一步,将沈妄挡在身后,传讯令紧紧捏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魔域妖人,也敢在此放肆!”
黑袍人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黏在沈妄身上,像毒蛇盯着猎物:“殿下,跟我回禁地吧。那里有你的族人,有属于你的力量,你不该和这些虚伪的修士混在一起。”他的目光终于移到谢清辞身上,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何况,他身上的‘蚀心魔气’,只有魔域的还魂草能解。你不想他死,对吗?”
沈妄看向谢清辞的后心。那处的血迹已透过狐裘渗了出来,在玄色披风上晕开一片深色。他能感觉到谢清辞的灵力正在快速流失,握着他手腕的手都在微微发颤——那是魔气反噬的征兆。
掌心的黑雾与一丝淡淡的金光突然交织起来。那金光是前日谢清辞为护他,渡入他体内的清寒灵力,此刻竟与魔气缠绕着,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
“我若不回呢?”沈妄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
黑袍人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突然狂笑起来,笑声在山谷里回荡,惊起无数黑雾:“殿下以为,你能逃得掉?你的血脉早已与魔域禁地相连,除非……”他的笑声突然顿住,左眼角的疤痕因狞笑而扭曲,“除非你能杀了我,毁了这裂隙。”
话音未落,黑袍人突然化作一道黑雾,带着刺骨的寒意直取谢清辞!沈妄眼疾手快,一把将谢清辞推开,自己迎了上去。腰间的乌木扇子不知何时已自行展开,扇面上的黑雾如活物般翻涌,在他掌心凝聚成一柄漆黑的长剑,剑身上流淌着墨色的光,竟带着龙吟般的嗡鸣。
“铛——”两团黑雾在半空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沈妄只觉手臂一阵发麻,虎口都被震裂,鲜血滴落在剑身上,竟被那黑雾瞬间吞噬。
“殿下的力量,果然觉醒了。”黑袍人在黑雾中狂笑,“可惜,还不够!”
无数漆黑的触手突然从那道裂隙中钻出,像无数条毒蛇,带着腥甜的寒气卷向沈妄。谢清辞见状,突然捏碎了手中的传讯令!
淡金色的灵力如潮水般从令牌碎裂处涌出,在他周身凝聚成一柄长剑,剑身上流淌着清寒殿特有的莹白光芒。“沈妄!我帮你!”他的声音带着灵力透支的颤抖,却异常坚定。
金光与黑光在空中交汇,竟形成一道奇异的屏障,将那些触手尽数挡在外面。沈妄看着谢清辞染血的嘴角,看着他明明已脱力,却依旧挺直的脊背,突然明白了什么——苏老头说的“心头清明”,从来都不是指压制魔气,而是指接纳它,与它共生。
“谢师兄!”沈妄大喊一声,将体内的魔气与那丝清寒灵力彻底融合。
黑雾长剑与金光长剑在空中交击,发出震彻山谷的龙吟。两道剑气在半空合二为一,形成一道黑白交织的光柱,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直直劈向那道裂隙!
“不——!”黑袍人的惨叫被光柱吞噬。裂隙在金光与黑雾中剧烈震动,血色符文寸寸碎裂,发出玻璃破碎般的脆响。黑石轰然倒塌,溅起漫天碎石,那道通往魔域的缝隙,终于在轰鸣声中彻底闭合。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沈妄扶着脱力的谢清辞坐在雪地里,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突然想起什么,忙从怀里摸出那株雪线草。油纸被体温焐得温热,里面的草叶竟还带着晨露的湿意:“这个……还能用吗?”
谢清辞笑了笑,接过雪线草,指尖轻轻拂过叶片上的冰晶:“或许……该试试魔域的还魂草。”他抬眸看向沈妄,目光落在他掌心的黑雾长剑上,“还有,你的‘小殿下’身份,是不是该解释解释?”
沈妄刚要开口,就见远处的雪线上飞来几道剑光,为首的那道格外眼熟。待看清来人,他忍不住扶了扶额——苏老头正踩着一柄桃木剑,捋着胡子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果然没看错你们!”苏老头落在他们面前,先摸了摸谢清辞的脉,又捏了捏沈妄的胳膊,“清辞的腿伤有救了,妄小子的身世也该揭晓了——哦对了,忘告诉你们,还魂草我药圃里就有,比魔域的好用十倍,前日刚浇了灵泉水,长势好得很!”
沈妄:“……”
谢清辞:“……”
阳光突然穿透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沈妄看着谢清辞嘴角的笑意,突然觉得,不管是魔族小殿下还是普通修士,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至于那半张地图的下落?谁在乎呢。反正只要身边有这个人,就算天塌下来,他们也能一起顶着。
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像铺了一层碎金。沈妄扶着谢清辞站起来,两人的影子被阳光拉得很长,在雪地上紧紧依偎着,像两株在风雪里相依为命的青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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