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暴雨将至

乾清宫暖阁的炭火添了又添，却始终驱不散朱小明心头的彻骨寒意。王二深夜秘会勋贵的消息，像一根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的神经末梢。他连夜召见了京营提督、五城兵马司指挥使和顺天府尹，如同暴怒的雄狮，将三人骂得狗血淋头，严令他们即刻起对京城内外实施最严密的管控，尤其是对勋贵府邸和王二忠义军大营的动向，必须做到滴水不漏！

然而，训斥带来的短暂宣泄过后，是更深沉的无力和焦躁。京营提督唯唯诺诺，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满头大汗地赌咒发誓彻查李茂源，顺天府尹则是一脸苦相地强调安抚流民、维持市面的艰难…这些官僚的反应，丝毫不能缓解朱小明对那座水井胡同深处宅院的忧虑。他感觉自己像是在用力击打一滩烂泥，所有的力量都被无声地吞噬、消解。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的天色，由深沉的墨黑转为一种压抑的铅灰，已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派去打探消息的内侍和锦衣卫如同石沉大海，没有带回任何新的进展。王二依旧没有离开那座宅院，里面的宴饮笙歌似乎也未曾停歇。勋贵们到底和他达成了什么交易？他们密谋的刀锋，最终会指向谁？袁崇焕？还是…他朱小明自己？

就在朱小明的耐心即将耗尽，胸中那团邪火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时，暖阁外再次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这一次，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都要急促，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陛下！” 王承恩几乎是撞开暖阁的门冲了进来，他脸色煞白，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尖锐变调，“袁…袁督师！袁督师求见！就在暖阁外！说…说有十万火急军情，必须立刻面奏陛下！”

袁崇焕？！

朱小明的心脏猛地一缩，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这个时候？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他不闭门谢客安歇了吗？十万火急军情？什么军情能比王二秘会勋贵更“急”？是皇太极去而复返？还是…他袁崇焕终于按捺不住，要亮出底牌了？

一股巨大的警惕和难以言喻的紧张瞬间攫住了朱小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宣！”

暖阁的门帘被无声地掀起。袁崇焕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深青色的云雁补子常服，但步履间却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沉重和…风尘仆仆的意味。他的脸色在暖阁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异常凝重，甚至有些苍白，额角似乎还带着未干的汗迹。更令朱小明心头一跳的是，袁崇焕那双素来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竟清晰地燃烧着一种压抑的怒火和…深切的忧虑！

“臣袁崇焕，叩见陛下！”袁崇焕的声音不复平日的沉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急促。他快步走到御案前，甚至等不及朱小明说“平身”，便深深一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朱小明，开门见山，语出惊人：

“陛下！忠义军…恐生巨变！王二…其心叵测！”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暖阁内炸响！

朱小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他猛地坐直身体，瞳孔骤然收缩！袁崇焕！他果然来了！而且，一开口，矛头就直指王二！指向他朱小明此刻心中最大的隐忧！

“袁卿…何出此言？！”朱小明的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他紧紧盯着袁崇焕，试图从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捕捉真相。

袁崇焕深吸一口气，似乎在极力平复翻涌的心绪，他的语速很快，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事态紧急的压迫感：

“臣受陛下重托，总督军务，整饬诸军。不敢有丝毫懈怠！自出宫后，臣虽闭门，然心系防务，尤以新附之忠义军为念！此军悍勇，然军纪废弛，隐患深重，陛下所忧，亦是臣之所虑！”

“臣深知，整肃非一日之功，需恩威并济，徐徐图之。故于返回行辕后，即刻着手两事：其一，严令关宁各部，严守营盘，不得与忠义军发生任何摩擦，违令者斩！其二，亲笔手书，遣心腹家将，持臣名帖并犒军银票五千两，星夜送往西山忠义军大营，面呈监军御史周遇吉！一则慰问其伤情，二则表明臣协同整军、共御外侮之诚意！此乃怀柔之策，意在安其心，稳其军！”

袁崇焕说到这里，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怒：

“然！臣之家将，于子时初刻（约深夜11点）抵达忠义军大营辕门，竟…竟遭无理阻拦！守卫兵卒态度蛮横，声称周监军重伤昏迷，王将军外出未归，营中主事者不见外客！臣之家将出示臣之名帖与银票，言明乃奉臣之命慰问周监军并犒军，对方竟嗤之以鼻，将名帖掷于地上，银票拒收！更…更口出狂言，言道：‘什么袁督师？管不到俺们头上！俺们只听王将军的！’”

“家将据理力争，言及陛下明旨，忠义军暂归臣节制，当有上下之分！对方竟…竟悍然拔刀相向！若非家将身手敏捷，又有随行护卫拼死抵挡，几遭不测！最终只得狼狈退回！”

袁崇焕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份沾着泥污、甚至带着几点暗褐色血迹的拜帖，双手高高捧起：

“陛下！此乃臣被掷于泥污之名帖！血迹乃家将护卫为护主所留！此等行径，已非桀骜不驯！实乃…藐视圣旨！抗拒军令！形同…哗变前兆！”

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朱小明看着袁崇焕手中那份沾着泥污和血迹、象征着总督威严却被践踏的名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刚刚还在为水井胡同的密会而惊怒交加，转眼间，袁崇焕就带来了忠义军大营更直接、更赤裸裸的挑衅和…背叛！

拒收犒赏！掷名帖于地！拔刀相向！口出狂言！藐视圣旨！抗拒军令！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朱小明的心上！王二！这就是你的态度？！这就是你对你口中“深明大义”的皇帝的回报？！在暖阁里压抑的怒火，转头就在军营里以最暴烈的方式宣泄出来？！甚至不惜…对抗代表着皇帝权威的袁崇焕？！

一股被彻底背叛、被当众羞辱的暴怒，如同火山岩浆般在朱小明胸中疯狂翻涌！他猛地一拍御案，霍然起身，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骇人的火焰：“混账！王二！他…他安敢如此？！”

然而，袁崇焕的汇报还未结束！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变得更加低沉，带着一种更深的忧虑和惊悚：

“陛下！此乃其一！更令臣…毛骨悚然者，还在后！”

“臣之家将虽被驱离辕门，然其乃军中老卒，心思缜密，并未立时远遁。他潜伏于营外暗处观察。时至子时三刻（约深夜11：45），忽见忠义军大营深处，周监军所居主帐方向…有异动！”

“只见十数名王二心腹头目，簇拥着数名…身着黑色僧袍、头戴斗笠、形迹诡秘之人，匆匆进入主帐！观其身形步态，绝非医者！且…主帐周围守卫陡然倍增，明哨暗哨林立，气氛极其肃杀诡异！家将冒险抵近，隐约听闻帐内…似有诵经之声传出！然…绝非寻常佛号！其声调怪异，低沉急促，充满…邪异之气！”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群黑袍人悄然退出，迅速消失在营后山林。紧接着…主帐之内，竟传出…传出女子压抑的哭泣之声！片刻即止！随后，整个主帐区域，灯火尽灭，陷入一片死寂！守卫依旧森严，却再无半点声息传出！”

袁崇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抬起头，目光中充满了惊疑和一种近乎恐惧的沉重：

“陛下！周监军重伤濒危，此乃众所周知！然此等深夜，王二不在营中主事，却任由来历不明的邪异僧侣进入其卧榻重地？更有女子哭声传出？此情此景，诡异绝伦！臣…臣斗胆揣测…恐…恐非吉兆！周遇吉周大人…其生死…恐怕已…已非人力可料！王二此举…用意叵测！恐…恐有惊天阴谋！此等行径，已非抗命，实乃…妖氛笼罩，祸乱军心！”

轰——！！！

如果说之前军营抗命的汇报是惊雷，那么此刻关于周遇吉主帐的诡异描述，则如同九幽地狱吹来的阴风，瞬间将朱小明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

邪异僧侣！诡秘诵经！女子哭声！生死难料！妖氛笼罩！

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在朱小明被王二背叛的暴怒之上，又蒙上了一层浓重的不祥阴影！周遇吉…那个在战场上冷静如冰、在暖阁里绝望黯淡的监军御史…难道已经…遇害了？！王二这个疯子！他到底在干什么？！杀人灭口？还是…在进行某种邪恶的仪式？！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攫住了朱小明！他想起周遇吉按住王二的手，想起他那洞悉一切却又充满疲惫的眼神…难道，王二连这个唯一能稍稍约束他的人都容不下了？！

“妖僧…女子哭声…生死难料…” 朱小明喃喃重复着这几个词，脸色由铁青转为一种病态的苍白，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微微颤抖。他看着袁崇焕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惊怒与忧虑，看着那份沾着泥污血迹的拜帖，再联想到水井胡同里那场至今未散的宴饮笙歌…

王二！你不仅抗旨不尊，藐视朝廷！你更是在军营里行此鬼蜮伎俩，图谋不轨！甚至…可能已经对周遇吉下了毒手！

“反了！反了天了！！”朱小明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双目赤红，状若疯魔！他一把抓起御案上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碎片和茶水四溅！“王二！朕待你不薄！你竟敢…竟敢如此！朕…朕要诛他九族！”

暖阁内，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朱小明扭曲的面容和袁崇焕凝重如铁的脸。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皇帝的暴怒达到顶点之际——

暖阁的门帘被猛地掀开！骆养性如同鬼魅般闪身而入，他甚至来不及行礼，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疑！他无视了暴怒的皇帝和肃立的袁崇焕，快步走到朱小明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声音，急促地禀报：

“陛下！水井胡同…有变！王二已于一刻钟前独自离开！然…宅内勋贵…未曾散去！暗桩冒险抵近…窃听得只言片语…他们…似在商议…如何利用忠义军异动，向陛下施压…逼迫…逼迫陛下…严惩袁督师！收回…节制之权！”

什么？！

朱小明暴怒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王二走了？宅内的勋贵没走？他们在密谋…利用忠义军的“异动”…逼朕严惩袁崇焕？！收回节制之权？！

这…这和王二军营里的抗命、周遇吉主帐的诡异…完全对不上！

袁崇焕带来的，是王二抗旨不尊、军营哗变、图谋不轨的铁证！

而骆养性最后带来的，却是勋贵们要借“忠义军异动”来攻击袁崇焕的阴谋！

矛头…指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到底…谁在说谎？！

到底…哪边才是真正的陷阱？！

朱小明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一步，扶住冰冷的御案才勉强站稳。他猛地抬头，充血的目光如同受伤的野兽，死死地、交替地盯住面前神色凝重的袁崇焕和刚刚带来爆炸性消息的骆养性！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被点燃的火药桶，只需一丝火星，就会轰然炸裂！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浓重如墨，一场真正的狂风暴雨，似乎已在紫禁城的上空，酝酿到了爆发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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