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城的七月流火,终究被八月的溽暑取代。蝉鸣聒噪,日头毒辣,连穿城而过的河水都蒸腾着懒洋洋的热气。谢桐的小院如同汪洋中的孤岛,被闻人衍无形的冰冷威压笼罩着,隔绝了外界大部分暑热,也隔绝了人声鼎沸。
她依旧坐在堂屋门边的竹椅上,抱着那个温热的黄铜手炉——里面早没了炭火,似乎只是个习惯性的支撑。素白的细棉布衫子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单薄的轮廓。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苍白透明的脸颊滑落。她望着院中被晒得蔫头耷脑的桂花树,空洞的狐眸里映着白晃晃的阳光,却像两口枯井,没有丝毫生气。
时间在这里是凝固的。只有檐下那串青瓷风铃,偶尔被热风带动,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叮当”,像是在为这漫长的“刑期”做无用的计数。
【人间……好像也没那么有趣?】
【恶女快闷死了吧?天天坐门口发呆。】
【隔壁王婶都不敢来串门了,闻人衍气场太吓人。】
【还剩两年多……就这么熬着?】
直播间的弹幕也透着百无聊赖。
直到这天清晨。
一阵不同寻常的喧闹声隐隐从院墙外传来。锣鼓点子,丝竹管弦,还有孩童兴奋的尖叫和妇人高声的谈笑。这声音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让谢桐空洞的狐眸微微转动了一下。
她扶着门框,有些费力地站起身,走到院门边,拉开了一条缝隙。
巷子里,早已不是平日的模样。家家户户门前挂起了彩绸,窗户上贴了精巧的剪纸——鸳鸯、喜鹊、并蒂莲。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巧果!新出炉的巧果!”“七彩丝线!乞巧必备!”“河灯!漂漂亮亮的荷花灯哟!”
穿着鲜艳夏衫的孩童举着风车嬉笑着跑过,年轻的姑娘们三五成群,鬓边簪着新摘的茉莉或栀子,手腕上缠绕着七彩丝线,笑语盈盈地结伴往河边走去。空气里弥漫着甜腻的糕点香、鲜花的芬芳和一种独属于节日的、躁动而甜蜜的气息。
是七夕。
谢桐站在门缝后,怔怔地看着眼前流淌而过的人间烟火。那些色彩,那些声音,那些鲜活的笑脸……像是一幅过于浓烈、过于真实的画卷,突兀地撞进她苍白死寂的世界里。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空手炉,指尖微微用力。
【七夕?人间七夕节!】
【好热闹!跟昆仑完全不一样!】
【恶女在看什么?羡慕那些姑娘?】
【她以前在昆仑……大概从没过过这种节吧?】
一丝极淡、极细微的涟漪,在她冰封的心湖深处漾开。不是羡慕,更像是一种……被遗忘已久的、属于“活着”的触感,带着陌生的刺痛。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空气中流动的、因人群欢愉情绪而格外活跃的“喜气”,以及河边水汽蒸腾下更为浓郁的“姻缘”气理。
就在这时,隔壁王婶端着一小笸箩刚出锅的、炸得金黄酥脆的巧果,笑吟吟地走了过来。看到门缝后的谢桐,她热情地招呼:“小娘子!过节啦!来,尝尝婶子做的巧果!甜的!吃了手巧,能得个好姻缘呢!” 说着,不由分说地将几个小巧玲珑、散发着诱人甜香的巧果塞进谢桐有些冰凉的手里。
温热的触感,甜腻的香气。谢桐低头看着手心里那几个金灿灿的小点心,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谢……谢谢王婶。” 她低声道,声音带着久未说话的干涩。
“客气啥!” 王婶笑容满面,“小娘子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吧?晚上城里可热闹了!放河灯,拜织女,姑娘们都去求姻缘呢!你也该出去走走,沾沾喜气!” 她目光瞟了一眼紧闭的厢房方向,压低声音,“那位……你相公?看着是个冷性子,但过节嘛,一起出去转转也好!”
相公?
谢桐的指尖猛地一颤,巧果差点掉落。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压过了手心的温热。她勉强扯出一个极淡的弧度,没有解释,只是低低应了声:“嗯。”
王婶又絮叨了几句,便匆匆去给别家送巧果了。
谢桐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木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手心里的巧果依旧温热,甜香扑鼻。她拿起一个,送到唇边,犹豫了一下,轻轻咬了一口。
酥脆的外皮碎裂,里面是软糯香甜的豆沙馅。熟悉又陌生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带着人间最质朴的烟火气。她慢慢地咀嚼着,空洞的狐眸望着院子里被晒得发白的地面,长长的睫羽垂下,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
姻缘?
她这样的人……还配求什么姻缘?
可那喧嚣的人声,那绚烂的色彩,那空气中流淌的、独属于节日的欢愉“气理”,却像无数只小虫子,钻进了她沉寂的心房,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一丝被压抑的、微弱的渴望。
她不想再待在这个冰冷的院子里了。哪怕只是去看看那些与她无关的热闹。
黄昏时分,暑气稍退,晚霞给青州城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红色。
谢桐换上了一件稍新些的、水青色的细布裙子,依旧是素净的样式,只在袖口和裙摆处绣了几枝疏淡的兰草。她将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挽起,用一支简单的木簪固定。怀里抱着那个空了的黄铜手炉,推开了院门。
她没看隔壁厢房的方向,径直走进了被节日气氛浸染的巷子。
越靠近穿城而过的浣花溪,人声越是鼎沸。河岸两侧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映得河水波光粼粼,如同流淌着碎金。年轻的男男女女摩肩接踵,姑娘们精心打扮,环佩叮当,小伙子们则显得有些局促又兴奋。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丝竹管弦的演奏声混合在一起,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谢桐抱着手炉,如同逆流而上的鱼,缓慢地穿行在热闹的人潮中。她苍白的面容和单薄的身影在这浓烈的色彩和喧嚣中显得格格不入,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画。空洞的狐眸平静地扫过周围一张张洋溢着幸福和期待的脸,扫过那些色彩斑斓的河灯,扫过姑娘们手腕上缠绕的七彩丝线。
她像一个局外人,冷静地观察着这场盛大的仪式。在她眼中,无数代表“情意”、“祈愿”、“欢愉”的气流在人群中升腾、交织、碰撞,形成一片庞大而复杂的能量场。她能清晰地“看”到哪些情侣之间情意真切,哪些只是逢场作戏;能看到哪些姑娘的祈愿带着纯粹的光,哪些又掺杂着嫉妒和算计。
这洞察,让她心底那点微弱的涟漪也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
【人间七夕……好多人啊……】
【谢桐像个游魂……】
【她在看什么?算那些人的姻缘气数?】
【闻人衍呢?肯定在附近吧?】
走到一处河灯摊前。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婆婆,面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河灯:粉嫩的荷花灯,憨态可掬的兔子灯,展翅欲飞的雀鸟灯……每一盏都做得精巧别致。
谢桐的目光,被角落里一盏灯吸引住了。
那盏灯样式极为简洁,甚至有些清冷。通体是素白的薄纸糊成,灯形却是两朵并蒂而生的莲花。莲瓣舒展,脉络清晰,只在花心处用极淡的青墨勾勒出几缕花蕊。没有多余的色彩,没有繁复的装饰,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显得遗世独立,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孤高和……脆弱。
像她。
也像……那个人。
谢桐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抱着空手炉,静静地看着那盏素白并蒂莲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炉壁。
“姑娘,买盏灯吧?” 老婆婆笑眯眯地招呼,“放河灯,许心愿,织女娘娘会保佑的!这盏素莲灯清雅,配姑娘正合适!”
谢桐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那灯,空洞的狐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挣扎。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渴望,如同冰层下悄然游过的鱼苗,轻轻撞了一下她沉寂的心壁。
她想要这盏灯。
哪怕明知愿望是虚妄。
哪怕只是……想在这片不属于她的喧嚣里,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她缓缓伸出手,苍白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指向那盏素白并蒂莲灯。
“这个。”
声音很轻,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的灯骨时——
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她身后袭来!如同瞬间坠入万载冰窟!周围的喧嚣人声、甜蜜香气、温暖晚风仿佛被瞬间冻结、抽离!
谢桐的身体猛地僵住!指尖悬停在灯骨之上,再无法寸进!
她不用回头也知道。
是他来了。
闻人衍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雪色的衣袍在流光溢彩的灯火映照下,依旧纤尘不染,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清寒。银发如月华流淌,那张清冷绝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寒潭般的眸子,正落在她悬停在灯骨上的指尖,目光冰冷、深邃,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漠然,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
他没有说话。但那无声的威压和冰冷的注视,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仿佛在问:你求什么?
你配求什么?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冰冷瞬间淹没了谢桐!那点刚刚冒头的、微弱的渴望被这刺骨的寒意瞬间碾得粉碎!指尖的颤抖再也无法抑制。她猛地收回手,如同被灼伤!
周围欢乐的人群似乎并未察觉到这瞬间的异常,依旧喧嚣着涌向河边放灯。只有卖灯的老婆婆,莫名地打了个寒颤,疑惑地看了看突然冷下来的四周。
谢桐抱着冰冷的手炉,低着头,不敢再看那盏素白的灯,更不敢回头。她像一尊被冻僵的玉雕,僵立在原地,融不进这片喧嚣,也退不回自己的角落。
直到那股冰冷的威压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
她听到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如同冰雪摩擦的脚步声,朝着河边人少的方向走去。
谢桐这才如同虚脱般,微微松了口气,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她失魂落魄地付了钱,拿起那盏冰冷的素白并蒂莲灯,脚步虚浮地随着人流,走向浣花溪畔。
河边早已挤满了人。一盏盏承载着祈愿的河灯被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随着波光缓缓漂远,如同散落在星河里的点点萤火。欢声笑语,情意绵绵。
谢桐寻了一处人少的角落,蹲下身。晚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带来一丝凉意。她看着手中这盏孤高清冷的素白莲花灯,指尖拂过那并蒂而生的花瓣。
并蒂莲?
真是……讽刺。
她拿出火折子,点燃了灯芯里小小的蜡烛。昏黄温暖的光晕在素白的灯纸内亮起,映着她苍白失神的脸。
没有祈愿。
她早已不信这些。
她只是将灯轻轻推入水中。素白的莲花灯在众多姹紫嫣红中显得格格不入,随着水流轻轻打了个旋儿,然后缓缓地、孤独地漂向未知的黑暗深处。烛火在晚风中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
谢桐抱着空手炉,静静地看着那盏灯漂远,看着它汇入那片由无数祈愿组成的、璀璨而虚幻的星河,最终变成一个小小的、即将湮灭的光点。
她缓缓站起身,准备离开这喧嚣的、与她无关的节日。
就在这时,一道清冷的、如同玉石相击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身侧响起:
“灯,漂远了。”
谢桐猛地转头!
闻人衍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半步之遥。晚风吹拂着他雪色的袍角,银发在远处灯火的映照下流淌着清冷的光泽。他负手而立,目光并未看谢桐,而是投向浣花溪的远处,投向那盏即将消失在黑暗中的素白莲花灯。
他的侧脸线条在光影中完美得不似真人,寒潭般的眸子里映着河面上流动的万千灯火,却依旧深不见底,没有任何波澜。
“你想求什么?” 他淡淡地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河岸的喧嚣,如同冰冷的溪水,瞬间浇透了谢桐全身。
谢桐抱着手炉的指尖瞬间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看着闻人衍完美的侧脸,看着他那双映着灯火却依旧漠然的眸子,一股巨大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瞬间攫住了她!
求什么?
她能求什么?
她配求什么?
在这漫天星河、万家灯火的七夕之夜,在这个亲手将她推入深渊又将她囚禁在身边、提出最亵渎要求又给予最冰冷庇护的男人面前?
“我……”
谢桐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冰碴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悲凉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自嘲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猛地低下头,不再看那盏灯,也不再看身边那个冰冷的身影。
“不求了。”
三个字,带着浓重的鼻音,如同叹息,又如同认命。她抱着冰冷的手炉,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如同逃离般,挤开喧闹的人群,朝着小院的方向走去。单薄的青色身影,很快消失在流光溢彩、笑语喧阗的夜色深处。
闻人衍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
晚风吹起他银色的发丝。他望着浣花溪上那早已不见踪迹的素白光点,寒潭般的眸子里,倒映着整条星河,也倒映着人间最盛大的喧嚣与祈愿。
无人看见,他负在身后的、修长如玉的指尖,极其细微地捻动了一下。
一缕微不可查的、属于那盏素白并蒂莲灯湮灭后的、带着冰冷执念的残余气息,如同游丝般缠绕上他的指尖,随即无声无息地湮灭于无形。
他微微抬眸,望向谢桐消失的方向。清冷的月光洒落,在他完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如同亘古不化的寒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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