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冰冷漆黑的深海里一点点往上浮。
谢桐费力地睁开眼,视野里没有残破的山洞石顶,只有一片晃眼的银白,带着温热的触感,将她严严实实地裹在中间。
是尾巴。
巨大的、蓬松的、流淌着月华般光泽的银白狐尾,像最昂贵的丝绒,一层又一层,将她整个人都裹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茧。只有头部露在外面,能嗅到一股清冽又带着奇异灼热感的冷香,如同雪地里的燃烧的松枝。
她微微偏头。
闻人衍就靠坐在她身侧的石壁旁。那件染血的白衣不知何时被换下,此刻只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薄薄的内袍,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凌厉的锁骨和一片冷玉般的肌肤。他闭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呼吸有些沉。
那些银白的狐尾,源头正是他身后虚空中若隐若现的巨大狐影。
脆弱感。
谢桐脑子里突兀地跳出这个词。褪去了神庙初见时的凌厉杀意和洞中质问的咄咄逼人,此刻的他,在狐尾的环绕下,在昏暗光线下,竟显出几分不堪重负的易碎。像一尊精美绝伦、却布满细微裂痕的白玉神像,随时会彻底崩解。
她试图动一下手指,想挣脱这过分紧密的“茧”。指尖刚动,一条原本安静垂落的狐尾倏地抬起,尾尖带着一点幽蓝的狐火虚影,极其精准又轻柔地卷住了她的手腕。
那触感冰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闻人衍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那双寒潭映星般的眸子,此刻蒙着一层未散的雾气和浓重的疲惫。然而在看清谢桐的瞬间,那雾气深处骤然爆开一团幽暗的火光,带着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执拗。他眼底的血丝尚未褪尽,眼尾处那抹天生的绯色此刻仿佛晕染开来,红得有些妖异,衬得他苍白的脸更加惊心动魄。
“醒了?”他的声音哑得厉害,像砂纸磨过枯木。
没等谢桐回答,他那只骨节分明、修长如玉的手已经伸了过来。带着灼人热度的指尖,直接抵在了她的眉心——那道已经隐没、却被他轻易感知到的天道印记所在之处。
指尖下的皮肤瞬间像被点燃,一股奇异的力量顺着他的触碰,蛮横地涌入谢桐的识海深处。
嗡!
金光炸开,无数细密玄奥的符文凭空浮现,在两人之间飞速旋转、组合,构成一张庞大而威严的契约金页。核心条款只有一个,如同烙铁般灼烫着谢桐的神魂感知:【百年之内,闻人衍不得行灭世之举。】
“签了它。”闻人衍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强弩之末般的喘息,眼尾那抹红更深了,几乎要滴出血来。他死死盯着谢桐,那目光像濒临绝境的野兽,绝望又疯狂地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谢桐的神性本能让她第一时间去审视契约的效力与约束。纯粹的天道规则之力构成,对眼前这个拥有太初光溟灵根、甚至能短暂触及法则的九尾天狐,确实拥有近乎绝对的束缚力。只要他签下真名,百年之约便如天道枷锁,牢不可破。
这比她预想的任何强制手段都要有效。
“代价?”谢桐的神音依旧淡漠,如亘古不变的冰雪,金色的天道之眸平静地回视着他眼底翻涌的狂澜。世上没有白得的承诺,尤其来自一个黑化值高达87的危险分子。
闻人衍抵在她眉心的指尖微微发颤,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额发上,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才吐出后面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近乎屈辱的、不得不承认的虚弱:
“……劳烦天道大人……”他停顿了一下,闭了闭眼,复又睁开,那里面是深不见底的混乱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祈求的脆弱,“贴身看着我。”
“看着我……”他又重复了一遍,声音更低,更哑,带着一种无法自控的恐慌,“我怕……我会疯。怕那些声音……那些血……又把我拉回去。怕……忍不住,毁了这一切。” 他的目光掠过谢桐淡漠的脸,像溺水的人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只有你的气息……能让我觉得……这里还是‘真’的。”
他身后的狐尾不安地躁动起来,那巨大的银白虚影闪烁不定,隐隐有失控膨胀的趋势。卷着谢桐手腕的尾尖收紧了些,幽蓝的狐火虚影明灭跳跃,泄露着他体内狂暴冲突、濒临失控的力量。他的身体在微微发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沿着完美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谢桐颈侧的“茧”上,冰凉一片。
美得惊心动魄,又脆弱得不堪一击。强大的力量与摇摇欲坠的理智在他体内进行着惨烈的拉锯战。
谢桐金色的瞳孔深处,那万年不变的冰雪湖面,似乎被这颗坠落的汗珠,极其轻微地扰动了一下,漾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她沉默着,神念扫过那张悬停的金色契约。
契约下方,缓缓浮现出新的条款:【契约期间,天道谢桐需确保自身处于缔约方闻人衍感知范围内,以维系其神智稳定。】
“时限?”谢桐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
“百年。”闻人衍几乎是立刻回答,随即又像是被这个漫长的期限刺了一下,眼睫垂落,掩住眸底翻涌的复杂情绪,只余下浓重的疲惫和一种认命般的自嘲,“……或者,到我彻底湮灭那天。”
他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脆弱得令人心惊。
谢桐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抹眼尾的绯红,那紧抿的薄唇,那不受控颤抖的狐尾,都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她缓缓抬起未被束缚的那只手。
纤长如冰玉雕琢的指尖,带着纯粹的天道辉光,毫不犹豫地点向那契约金页的核心。
“成交。”
金光大盛!契约符文如同活物般瞬间分解,化作两道流光,一道没入闻人衍的眉心,一道融入谢桐的天道印记。无形的枷锁瞬间落下,将两人紧紧捆缚于这百年之约。
契约成立的刹那,闻人衍紧绷如弓弦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抵在谢桐眉心的手指无力地滑落,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重重地靠回冰冷的石壁。他闭上眼,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一口气,那气息滚烫灼人。
裹缠着谢桐的九条巨大狐尾,如同骤然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光芒迅速黯淡、收缩、虚化,最后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洞窟里残余的冷香和那灼热体温带来的强烈存在感。
洞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闻人衍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那呼吸声渐渐平复了一些。他依旧闭着眼,头微微侧着,靠在冰冷的石壁上,仿佛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昏暗中,他冷白的脸庞像一尊失去所有生气的玉雕。
“为什么……”谢桐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并非好奇,更像是一种基于契约责任的必要探知,语调依旧平直,“恨到要灭世?”
闻人衍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沉默在潮湿的空气中蔓延,沉重得如同实质。
就在谢桐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他苍白的唇间逸出。
“恨?”他缓缓睁开眼,那双曾令谢桐心悸的寒潭映星眸,此刻只剩下空洞的荒芜,像被暴风雪肆虐过千万次的冻原,“天道大人,您高高在上,可曾垂怜过……一只被剜去灵根、又被锁链拴着去撕咬同类的幼兽?”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梦呓,却字字淬毒。
“我的好母亲……玄月狐族的长公主,”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说一个与己无关的笑话,“为了取悦她那位‘尊贵’的道侣,亲手剖开她亲生儿子的心脉,抽出那‘不祥’的光溟灵根本源……只因为那位人族的‘仙尊’,需要一件能助他突破瓶颈的‘药引’。”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
“灵根被抽离……很痛。”他顿了顿,空茫的目光投向洞穴深处无尽的黑暗,仿佛又看到了那血腥绝望的一幕,“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血……流得真多啊,又冷又黏……把雪白的毛都染透了……像开了一地的……脏污的花。”
他微微侧过头,内袍的领口随着动作滑开些许,露出一小片紧实却布满狰狞旧痕的胸膛皮肤。一道深褐色的、扭曲如蜈蚣般的巨大疤痕,自锁骨下方斜斜贯穿至心口附近的位置,在冷玉般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刺眼。
“可惜……”他低低地笑,笑声干涩破碎,带着无尽的嘲讽,“那老东西……命不好。我的灵根……太毒。他吞下去……不到三日,就被光溟之力从内腑开始……一寸寸蚀成了烂泥。真是……大快人心,对吗?”
谢桐金色的神瞳落在那道狰狞的旧疤上。她的指尖,冰凉如亘古不化的霜雪,毫无预兆地抬起,轻轻触了上去。
指尖下,是凹凸不平的、早已愈合却依旧丑陋的疤痕组织。更深处,是冰冷皮肤下微弱却清晰的搏动——心脏的跳动。
闻人衍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滚烫的烙铁灼伤,瞬间绷紧如铁石。他倏地睁开眼,眼底空洞的荒芜被一种近乎凶戾的警惕和难以言喻的狼狈取代,死死盯住谢桐触碰他伤疤的那根手指。那眼神,如同被撕开了最后遮羞布的困兽。
谢桐却恍若未觉。
她的指尖沿着那道陈年旧疤的走向,缓慢而稳定地向下移动。神性的目光穿透皮肉,仿佛在读取这具躯壳上铭刻的、无声的过往。她的动作没有任何狎昵或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像是在检查一件损坏神器的裂痕。
指尖最终停在那道疤痕最狰狞、最靠近心口的末端。
那里,皮肉之下,是那颗被光与溟两种毁灭性力量日夜撕扯、却依旧在顽强跳动的心脏。
时间仿佛凝固。
闻人衍急促的呼吸声在死寂的洞窟里格外清晰,胸膛在谢桐冰凉的指尖下剧烈起伏,如同风箱。他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才勉强抑制住体内因这突如其来的触碰而疯狂翻涌的暴戾妖力和光溟灵根的躁动。眼尾那抹绯红,此刻鲜艳得如同泣血。
谢桐终于抬起了眼。
那双蕴藏着无尽星河、俯瞰过亿万次世界生灭的天道之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映出了闻人衍此刻的模样——脆弱、狼狈、伤痕累累,像一件被打碎后勉强粘合起来的稀世瓷器。
万年冰封的神性眼底,那坚不可摧的、漠视万物的寒冰湖面,终于清晰地裂开了一道缝隙。
一丝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波澜,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
为这具躯壳承载的残酷过往。
更为眼前这份,被碾碎到极致、却依旧在深渊中挣扎求存的……美与痛。
她的指尖,依旧停留在他的心口,感受着那激烈而混乱的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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