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醋意浓

深秋的云边镇，天空是高远澄澈的洗蓝，阳光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慷慨地洒在层叠的梯田上。金黄的稻浪随风起伏，沉甸甸的穗子压弯了腰，空气里弥漫着谷物成熟的醇厚甜香，混杂着泥土被阳光晒透后散发的、令人心安的干燥气息。丰收的喜悦如同温热的酒，熏醉了整个镇子。

桐苑小筑那扇隔绝尘世的白玉院门，今日却难得地敞开着。

谢桐斜倚在一张铺着雪白狐裘的紫檀木摇椅上，就安置在自家田埂旁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银杏叶已染成一片灿烂的金黄，偶尔有几片打着旋儿飘落，点缀在她铺开的裙裾上。她今日换下了惯常的雨过天青，一身新裁的淡紫色云锦长裙，色泽如同初绽的紫鸢尾，清冷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秾丽。裙摆和袖口用银线绣着细密繁复的木芙蓉缠枝纹，随着她偶尔翻动书页的动作，在秋阳下流淌着幽微的光泽。

她手里捧着一卷阵法古籍，潋滟的狐眸低垂，长睫在冷瓷般的面颊上投下两弯小扇似的阴影，神情看似专注。然而，那目光的落点，却并非书页上玄奥的符文，而是越过书卷边缘，精准地投向不远处自家那几垄瓜菜地里，那个鹤立鸡群的身影。

闻人衍依旧穿着便于劳作的靛蓝粗布短褂长裤，只是今日的料子似乎更细软些，衬得他身姿越发挺拔如孤峰绝壁（190cm）。他正俯身，动作从容而精准地采摘着架上饱满圆润的秋瓜。修长如玉的手指沾了些许泥土，却无损那份清贵孤绝的气韵。秋阳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高挺的鼻梁，微抿的薄唇，以及专注时微微敛起的、寒潭映星般的眼眸。

这般人物，即便身处凡俗泥泞，也如同明珠落于瓦砾，光芒难掩。田埂上，三两个镇上胆子稍大的姑娘，挎着自家的小篮子，假装路过，脚步却慢得像蜗牛爬。她们红着脸，目光如同黏腻的糖丝，偷偷缠绕在闻人衍身上，交头接耳，发出压抑又兴奋的吃吃笑声，试图引起注意。其中一个穿桃红衫子的，甚至壮着胆子往前凑了半步，指着旁边藤上挂着的一个硕大南瓜，声音甜得发腻：“闻人相公，您家这南瓜长得真好！不知……不知是怎么种的？能教教我们吗？”

摇椅上的谢桐，指尖捻着书页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潋滟的狐眸依旧低垂，眼尾那抹天生的绯色却似乎凌厉了一分。她端起旁边小几上温着的、盛在白玉盏中的冰魄雪芽，凑到唇边，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茶水温热，入口却带着一股冰魄特有的清寒，直透肺腑。她喉间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声音极低，如同冰珠落入寒潭。

叶灯坐在摇椅旁的小杌子上，正低头缝补着江孟泽一件磨破了袖口的旧衣。她感受到身旁骤然降低的气压，下意识地抬头，顺着谢桐看似随意的目光望去，瞬间了然。她抿嘴笑了笑，凑近谢桐，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点促狭的意味低语：“啧啧，又来了。这都第几拨了？眼珠子都快粘闻人相公身上了。阿桐，你这‘监工’，监的到底是瓜果，还是人啊？”

谢桐眼波未动，淡樱色的唇瓣微启，吐出的字眼也如同浸了冰水：“聒噪的雀儿罢了，也值得你分神？” 语气里的不屑和那丝隐隐的寒意，让叶灯识趣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打趣。

就在这时，闻人衍直起身，手里托着两个饱满的秋瓜。他似乎并未听见那桃红衫子姑娘的搭讪，目光越过田埂上那几个面色绯红、眼神热切的姑娘，精准地落向银杏树下的摇椅。阳光透过金黄的叶隙，在他深邃的眼眸里投下细碎的光斑。

他迈开长腿，几步便走到了摇椅旁。那几位姑娘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也追随着他移动，最终，不可避免地落在了摇椅上那个淡紫色的身影上。

方才远远一瞥，只觉那紫衣女子容色清冷。此刻距离拉近，秋阳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身上——

冷瓷沁霜的肌肤在淡紫云锦的映衬下，仿佛笼着一层朦胧的月华光晕。潋滟的狐眸懒懒抬起，眼波流转间自带三分水色，本该勾魂摄魄，却偏偏被万年不化的冰霜封冻，眼尾那抹惊心动魄的绯色斜飞入鬓，为这份冰封的妖冶平添一丝凌厉又秾丽的异色。鼻梁的弧度精妙孤直，如同昆仑亘古不化的雪线雕琢。唇色极淡，形状姣好，却似噙着一点寒冰，透出拒人千里的冷意。最是眼角那一粒小巧朱砂痣，红得惊心，如同雪后初绽的红梅，落于剔透无瑕的琉璃盏心，是这冰雕玉砌容颜上唯一一点炽烈的印记，脆弱又醒目。

她只是慵懒地倚在那里，指尖拈着书页，通身的气韵却沉凝如万载玄冰雕琢的神像，美得惊心动魄，也冷得令人窒息。那是一种超越了凡俗认知、足以让日月失辉的极致之美。

桃红衫子的姑娘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转为一片惨白。方才那点自以为是的小心思，在这样惊世骇俗的容光对比下，显得如此粗鄙可笑，如同萤火妄图与皓月争辉。其他几个姑娘也瞬间噤声，眼神里的热切被一种自惭形秽的惊骇和失落取代，她们下意识地后退几步，低下头，再不敢往那个方向看一眼，挎着空篮子，脚步匆匆地消失在了金黄的稻浪深处。

闻人衍仿佛对身后的动静浑然未觉。他将秋瓜放在摇椅旁的小几上，目光落在谢桐手中的茶盏上：“茶凉了？”声音清冽依旧，听不出情绪。

谢桐没答话，只将手中还剩小半盏的冰魄雪芽递了过去，动作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潋滟的狐眸依旧落在书卷上，眼角的余光却清晰地捕捉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闻人衍极其自然地接过那盏带着她唇温的残茶，就着她方才啜饮的位置，仰头，喉结微动，将剩余的茶汤一饮而尽。他深潭般的眼底，一丝极淡的、如同冰湖解冻的涟漪无声漾开，快得让人难以捕捉，却清晰地落入了谢桐眼角的余光里。他唇角那抹惯常温润的弧度，似乎真切地加深了一分。

“我去备膳。”他放下空盏，声音里似乎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柔和。

暮色四合，桐苑小筑的庭院里挂起了精巧的琉璃灯。石桌上已摆满了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清蒸的河鲜保留着原味的鲜甜，碧绿的时蔬炒得脆嫩，金黄的南瓜羹散发着温暖的甜香，还有几碟精致的灵果点心。虽无山珍海味，却胜在食材新鲜，火候精准，处处透着用心。

叶灯和江孟泽应邀而来，坐在下首，显得有些拘谨。江孟泽看着满桌远超他们日常想象的精致菜肴，又看看对面那位雪袍玉带、清贵如谪仙却亲自下厨的闻人衍，只觉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叶灯则偷偷打量着谢桐身上那件在琉璃灯光下流转着华贵光泽的淡紫云锦裙，再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布裙，眼底掠过一丝黯然，随即又被丈夫小心翼翼夹到她碗里的菜熨帖了心绪。

席间气氛不算热络，但也算平和。闻人衍话不多，只偶尔应和叶灯夫妇几句家常，姿态温雅从容，毫无居高临下之感。谢桐更是沉默，只小口吃着面前碗碟里的菜，潋滟的狐眸低垂，仿佛周遭一切都与她无关。

直到那碗被炖得浓香四溢、点缀着翠绿葱花的秋瓜排骨汤被端上来，放在谢桐面前。

汤色乳白，热气氤氲，浓郁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

闻人衍执起玉勺，舀了小半碗，轻轻吹了吹，这才递到谢桐手边。动作细致入微，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谢桐抬起眼，目光扫过闻人衍骨节分明的手，又掠过他清冷专注的侧脸。冰封的心湖深处，一丝涟漪悄然扩散。白日里田埂上那些黏腻的目光，那些自惭形秽的落荒而逃，此刻都化作了某种隐秘的、发酵的独占欲。

她没去接那碗汤。

在叶灯和江孟泽略带惊讶的目光中，谢桐忽然伸出纤纤玉指，从自己面前的碟子里，拈起一块被烹制得晶莹剔透、裹着薄薄蜜汁的琥珀山药糕。

她微微侧身，面向闻人衍。

潋滟的狐眸里，冰封的霜雪似乎融化了一瞬，眼尾那抹绯色在琉璃灯光下流转出惊心动魄的媚色。她将那块小小的糕点，径直递到了闻人衍的唇边。

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和一种无声的、强烈的宣示！

看清楚了。

他为我洗手作羹汤。

他为我吹凉热汤。

他的一切温柔细致，只属于我一人。

旁人，休得觊觎！

整个庭院瞬间安静下来。唯有鲛珠风铃在夜风中发出清越的叮咚声。叶灯和江孟泽屏住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堪称“惊世骇俗”的一幕。让这位深不可测、清贵如神的剑尊……当众接受妻子喂食？

闻人衍的动作顿住了。他微微垂眸，看着唇边那块散发着甜蜜香气的糕点，又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谢桐。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冰层下燃烧的幽蓝火焰般的独占欲，清晰地倒映在他深潭般的瞳孔里。

他深潭般的眼底，那点沉寂的幽蓝狐火，如同被投入了滚烫的星子，骤然炽亮！跳跃着一种近乎餍足的、扭曲的愉悦光芒！那光芒如此强烈，几乎要冲破他惯常的平静表象。

他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半分被冒犯的不悦。

他微微启唇，就着谢桐的手指，从容地、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虔诚的意味，轻轻咬下了那块糕点。薄唇不可避免地擦过她微凉的指尖，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电流。

他慢慢地咀嚼着，目光始终锁着谢桐那双燃着独占欲火焰的狐眸。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而深刻的弧度，如同冰封深渊上绽开的罅隙，透出惊心动魄的艳色与纵容。

“味道甚好。”他咽下糕点，声音低沉清冽，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庭院里，每一个字都如同烙印，刻在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叶灯和江孟泽彻底呆住了，只觉得眼前这一幕比白日里闻人衍那惊世一剑更令人心魂震颤。江孟泽下意识地握紧了叶灯放在桌下的手，掌心一片汗湿。

谢桐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唇瓣微凉的触感。她垂下眼帘，重新拿起玉勺，搅动着碗里的热汤，仿佛刚才那惊世骇俗的举动只是寻常。只是那冰封的心湖深处，因他毫不掩饰的愉悦和纵容，涟漪一圈圈扩散开去，搅乱了万年不化的坚冰。

琉璃灯光下，她淡紫的云锦裙摆铺陈开来，如同盛放的紫鸢尾。而他雪色的袍袖上，那隐秘的缠枝冰兰暗纹，在光影交错间，与她袖口的木芙蓉银线，无声地缠绕、呼应。

独占的藤蔓，已悄然缠绕上彼此的灵魂。这方以爱为名的囚笼，在秋收的暖香里，筑得愈发固若金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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