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和景明。桐苑小筑外,沉寂一冬的田地苏醒了。冰雪消融的湿润气息混杂着泥土翻新的腥气,在暖融融的阳光下蒸腾。远处山峦褪去银装,透出朦胧的嫩绿,云边镇的溪水也活泛起来,叮叮咚咚地唱着歌。春燕衔着新泥,在屋檐下穿梭忙碌,筑起新巢。
农忙的时节再次降临。沉寂的田埂又热闹起来,吆喝声、水牛的哞叫、铁犁破开泥浪的声响,交织成充满生机的乐章。桐苑小筑那扇高耸的白玉院门依旧紧闭,隔绝了大部分喧嚣,却挡不住那蓬勃的、属于凡俗的生命力丝丝缕缕地渗入。
谢桐搬了那张铺着厚厚雪貂绒的紫檀摇椅,放在庭院里那株老槐树新抽的浓荫下。她换下了厚重的冬衣,穿着一身轻薄的、如同初春烟雨般朦胧的淡青色绡纱春衫,衣袂飘飘,清冷依旧。手里捧着一卷阵法古卷,指尖却许久未曾翻动一页。
目光,越过矮矮的土墙(虽然修葺后墙已高了许多,但此处地势略高,视野尚可),投向不远处自家那几垄水光潋滟的秧田。
闻人衍依旧是那身便于劳作的靛蓝粗布衣裳,赤足踩在清凉的泥水里。他俯身插秧的动作依旧精准、从容,带着一种不属于凡尘的韵律。春日的暖阳落在他宽阔的肩背上,勾勒出衣料下紧实流畅的肌理线条,汗水浸湿了后背一小片深色,竟透出一种与平日清冷截然不同的、充满力量的野性。
几个镇上胆子最野的姑娘,挎着篮子,又在田埂附近徘徊。她们这次不敢靠得太近,只远远站着,目光却如同带着钩子,牢牢黏在那道清绝又充满力量感的身影上。其中一个梳着双丫髻的,甚至假装崴了脚,娇呼一声,试图引起注意。
摇椅上的谢桐,潋滟的狐眸扫过那几道黏腻的目光,眼底的冰封霜雪纹丝未动,只有一丝极淡的、如同看厌了旧戏码的倦怠悄然掠过。她甚至懒得再捏碎什么。指尖无意识地捻过书页边缘,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不耐的摩擦声。
看够了。
这永无止境的、如同苍蝇般挥之不去的觊觎。
她闭上眼,将古卷覆在脸上,遮住了刺目的阳光,也隔绝了墙外那令人心烦的画面。鼻尖萦绕着书卷陈旧的墨香和身下雪貂绒温暖的气息。她索性舒展了身体,任由摇椅在槐荫下轻轻晃动,将自己彻底沉入一片慵懒的、带着暖意的黑暗里。耳畔,唯有风吹新叶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凡俗喧嚣。
不知过了多久,日影西斜。庭院里那枚永恒旋转的月华蚌珠散发的清辉,渐渐被暮色温柔的暖橙所取代。空气里弥漫起草木在夕阳下蒸腾出的、带着甜味的青涩气息。
谢桐是被一阵极其细微的、规律的水声唤醒的。
那声音不同于溪流,也不同于雨滴,带着一种轻柔的、搓揉的韵律,一下,又一下,耐心而细致。
她懒懒地掀开覆在脸上的书卷。夕阳的余晖有些刺眼,她眯了眯潋滟的狐眸,适应了片刻,才循着声音望去。
这一望,她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摇椅上。
就在庭院角落,那方新引的、汩汩冒着寒气的灵泉眼旁。闻人衍正背对着她,坐在一张矮矮的竹凳上。他换下了白日里沾满泥泞的粗布衣裳,此刻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月白色细棉常服,袖口挽到手肘上方,露出两截线条流畅、肌理分明的小臂。
他身前放着一个宽大的、边缘被打磨得光滑圆润的柏木盆。盆里是清澈微凉的灵泉水,水面上漂浮着几片不知名的、散发着清雅香气的淡紫色花瓣。
而他手中,正浸在水里,被那双曾执掌天道之剑(十方寂)、点指间可令山河变色的手……极其细致、极其轻柔地揉搓着的——正是她白日里换下的那件淡青色绡纱春衫!
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专注的侧影。他微微低着头,墨色的发丝有几缕垂落额前,平日里清冷孤绝的眉眼在暮色中显得异常柔和。修长如玉的手指,带着薄茧的指腹,正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般,轻轻揉捏着那薄如蝉翼的绡纱衣料。指尖偶尔划过衣襟、袖口那些容易藏污纳垢的细微褶皱处,动作更是放得极轻极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水波在他指间温柔地漾开,卷起细小的泡沫,包裹着那抹淡青。
灵泉水的寒气似乎对他毫无影响。他神情平静,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与满足?仿佛手中揉搓的不是一件寻常衣物,而是某种维系着两人之间隐秘纽带的圣物。
谢桐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冰封的心湖,像是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烙铁!并非暴怒,而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混杂着惊诧、羞赧和被窥破隐秘的强烈悸动,猛地炸开!
白日里田埂边那些黏腻的目光带来的烦躁瞬间被这更具冲击力的画面碾得粉碎。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件绡纱衫子贴在肌肤上的微凉触感,能想象到他那带着薄茧的手指此刻正如何细致地抚过衣料的每一寸纹理……那感觉,竟比直接触碰她的肌肤更让她……心慌意乱!
一股陌生的、滚烫的热意,不受控制地从耳根迅速蔓延至脖颈,最后连冷瓷沁霜的脸颊都染上了一层薄薄的、如同晚霞般的绯色!眼尾那粒朱砂痣在这片红晕中,红得愈发惊心动魄。
她下意识地想移开目光,想立刻起身离开,身体却像被钉在了摇椅上,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暮色中专注浣洗的背影,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在淡青色的绡纱和水波间温柔地穿梭。
原来……镇上传闻是真的。
他竟真的……亲手在做这等事。
而且,做得如此……珍而重之。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胸腔里翻搅。是羞恼?是抗拒这无孔不入的掌控?还是……一种连她自己都羞于承认的、被如此细致对待后悄然滋生的……隐秘的暖意与悸动?
闻人衍似乎并未察觉背后的目光。他拧干了最后一件小衣——那件贴身的、带着她体温和气息的素白软绸诃子。清澈的水珠从布料上滚落,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他动作极其自然地将洗净的衣物一件件抖开,展平,然后搭在灵泉旁早已备好的、光滑的紫竹晾衣架上。那动作流畅而熟稔,仿佛已做过千百遍。
最后,他直起身,拿起旁边一方洁白的细棉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沾了水珠的手指。每一个指缝都擦得极其认真。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转过身。
夕阳的余晖正好落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冲淡了平日的清冷孤绝。他深潭般的目光,越过庭院,精准地落在了槐树下摇椅上,那个脸颊绯红、眼神闪烁、如同受惊冰狐般的女子身上。
他眼底沉寂的幽蓝狐火,在看到她那难得一见的羞赧情态时,无声地、满足地跳跃了一下。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淡、却极其清晰的弧度,如同春冰乍裂于深渊之上,透出惊心动魄的艳色与一丝洞悉一切的、愉悦的纵容。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暮色四合,庭院里唯有晚风拂过新叶的沙沙声,和灵泉眼汩汩的水流声。
那件淡青色的绡纱衫子,在紫竹架上微微晃动着,带着水汽和淡淡的紫藤花香,在暮色中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归属。
谢桐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温度,将她脸颊的绯红灼烧得更甚。她猛地低下头,重新抓起那本阵法古卷,近乎慌乱地盖在脸上,试图隔绝那洞穿人心的视线和空气中弥漫的、令人心慌意乱的暧昧水汽。
薄薄的书页下,冷瓷般的耳廓,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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