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车子顺着蜿蜒的山路往前开，没多远就撞见个养蜂人。他的蜂箱摆在松树下，有个箱子盖裂了道缝，蜜蜂却从缝里钻进钻出，忙得不亦乐乎。养蜂人正蹲在地上摇蜜，摇蜜机的把手掉了块漆，露出里面的红铜色，他摇起来却格外顺手，蜜从桶里溢出来，顺着裂缝往下淌，在地上积了小小的一汪，引得蚂蚁排着队来搬。

“这箱子漏了三年，”养蜂人用木勺舀起蜜，蜜丝在阳光下拉得老长，“可蜜蜂认家，知道从裂缝里进更省力气。你看这蜜，带着点松针味——别处的蜂箱严实，哪能囤住这山里的香？”

苏然的镜头追着蜜蜂，看它们钻进裂缝时微微收着翅膀，像怕碰坏了家。陆沉突然指着养蜂人的草帽：“你看帽檐，缺了个角，倒刚好能卡住摇蜜机的把手。”养蜂人听见了，咧嘴笑，露出颗金牙——听说是年轻时被蜜蜂蛰肿了脸，不小心磕掉半颗，补的金牙总比别的牙高些，说话时倒像带着个小铃铛。

离开时，养蜂人灌了瓶蜜，瓶底沉着几粒蜂蜡渣：“别嫌弃，这才是正经的‘带渣蜜’，嚼着有韧劲，像在嘴里养了只小蜜蜂。”苏然拧开盖子，甜香混着松针的清冽涌出来，倒比超市里过滤得干干净净的蜜更让人想一口闷。

往前开了约莫半个钟头，路边出现个编草席的铺子，老板是个瞎眼的老婆婆，正摸着草绳编织，席子的边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子暖和气。“我编的席子不用看，”老婆婆的手在草绳上翻飞，像在跟草说话，“用三年就知道，歪的地方刚好能卡住床脚，比直挺挺的更稳当。”

铺子墙上挂着些残品：缺了角的草垫，短了截的草绳，老婆婆都用红线捆着，说要送给山里的猎户：“他们在野外打滚，不规整的草垫才不容易打滑，你看这草绳，短的刚好能系住猎物的腿，长了反倒累赘。”

有个背着柴捆的猎户路过，放下柴就拿起草垫闻：“还是您编的有味道，混着点汗味和草香，铺在地上比棉絮还暖。”猎户的草鞋用草绳补了又补，鞋底磨得发亮，却照样能在石子路上走得稳稳的。

苏然蹲在旁边拍老婆婆的手，手上满是老茧，指关节有些变形，却把草绳捏得服服帖帖。陆沉悄悄说：“你看席子上的花纹，歪歪扭扭的，倒像画着山里的路，弯弯曲曲的，却总能走到家。”

中午在老婆婆铺子里歇脚，她摸出几个烤红薯，是用编坏的草席包着烤的，红薯皮上沾着草屑，甜里带着点草木灰的香。“这红薯有虫眼，”老婆婆摸着红薯上的小洞，“虫咬过的才甜，它们比人精，专挑最面的下嘴。”苏然咬了口，果然，虫眼周围的肉甜得发黏，像裹了层蜜，连陆沉这种不爱吃红薯的，都忍不住啃了大半。

离开时，老婆婆塞给他们张草垫，边角缺了块：“垫在车座上，别瞧它破，下雨时能吸潮气，比新垫子更懂车的脾气。”苏然把草垫铺在副驾，草香混着之前的蜂蜜香，在车厢里绕来绕去，倒像把整个山坳的春天都装了进来。

傍晚时分，车子开进个古镇，镇口有个修伞的摊子，师傅正给把油纸伞补洞，补丁是用各种颜色的碎布拼的，红的像花，蓝的像水，倒比没破的伞更惹眼。“这伞叫‘百纳伞’，”师傅用竹骨撑起伞面，补丁在夕阳下晃着，像开了片小花园，“去年给个新娘子补过伞，她说补丁越多，日子越热闹，现在每次回门都带着，说比新伞更能遮风挡雨。”

摊子底下堆着些断了骨的伞，师傅说要改成灯罩：“你看这伞面，破了洞刚好能透光，晚上点上灯，补丁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在演皮影戏。”有个小姑娘跑过来，举着把断了根骨的小伞：“师傅，我要把它改成蝴蝶，断的骨当触角，肯定比真蝴蝶还好看。”

苏然突然想起小时候，奶奶总把破了的伞面剪成蝴蝶，缝在他的书包上，说“破了的东西换个模样，照样能飞”。原来有些道理，早就藏在这些缝缝补补的日子里，只是那时候年纪小，没看懂。

在古镇住了一夜，客栈的老板娘用养蜂人给的蜜腌了番茄，番茄蒂还留着点青，蜜里沉着番茄籽，她说：“这样才够味，青蒂带着点酸，籽嚼着咯吱响，像在嘴里开了场派对。”饭桌上，老板娘的儿子正用修伞师傅改的灯罩看书，灯光透过补丁的洞，在书上投出花花绿绿的影子，他却看得格外认真，说“这样字里像藏着小画家，边读边给故事画画”。

第二天临走时，修伞师傅送了把“百纳伞”，伞柄缠着布条，是用编草席的老婆婆剩下的草绳捆的：“这伞记着山里的草香，蜜的甜，还有古镇的雨，你们拍片子时，让它当个见证，见证那些破了又好起来的日子。”

车子开出古镇时，天下起了小雨，苏然撑开百纳伞，雨滴打在补丁上，发出“嗒嗒”的响，像无数只小手在鼓掌。陆沉突然指着车窗：“你看雨刷器，左边的比右边的短半寸，可刮得照样干净，像两个不搭调的朋友，配合得倒挺默契。”

苏然望着雨幕里的路，突然觉得这一路遇到的所有“不完美”，都在说着同一句话：生活从不是块平整的画布，而是张被剪碎又拼起来的花布，碎布上的毛边、线头、破洞，都是老天爷偷偷绣的花，看似杂乱，却把日子缝得暖暖和和的。

“下一站去哪？”陆沉翻着新记的地址，本子上又添了几行：“山顶的老茶婆，炒茶的锅缺了个沿”“溪边的竹筏匠，筏子总比别人的短三尺”。

苏然握着方向盘，看了眼副驾上的百纳伞，伞面上的补丁被雨水打湿，像开得更艳的花。他笑了，打了把方向盘：“去山顶找老茶婆，听说她炒的茶带点焦味，却比任何明前茶都让人睡不着——我倒想尝尝，这带着‘火气’的日子，到底有多提神。”

车窗外的雨越下越欢，把山洗得更绿，把云染得更白。苏然知道，只要这世上还有人给破伞补花，给残席编暖，给不完美的日子添点烟火气，他的镜头就永远有故事可拍，毕竟，那些带着毛边、沾着土、混着甜与酸的时光，才是最该被好好捧在手里的宝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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