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车子沿着盘山公路往山顶爬，路陡得像被巨斧劈开，车轮碾过碎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倒像在给山唱山歌。快到山顶时，远远就看见老茶婆的茶摊，木头桌子缺了条腿，用块石头垫着，桌角摆着个豁口的粗瓷壶，正冒着热气，像个白胡子老头在哈气。

老茶婆蹲在灶台前炒茶，铁锅果然缺了个沿，茶叶从缺口漏出来点，她也不捡，用手往锅里扒拉时，袖口扫过缺口，倒像给锅沿戴了个布手环。“这锅漏了五年，”她往灶里添柴，火星子从灶口蹦出来，落在她的蓝布衫上，像粘了几颗星星，“漏出来的茶叶最香，带着灶火的气，泡在水里能开出花。”

苏然蹲在旁边拍炒茶的铁锅，镜头里突然闯进只土狗，正叼着漏出来的茶叶往窝里跑，狗腿有点瘸，跑起来一颠一颠的，却把茶叶护得紧紧的。“那是老黄，”老茶婆笑，牙齿掉了两颗，说话时漏着风，“前儿被蛇咬了腿，原以为活不成，结果照样抢茶叶——你看它窝里的茶渣，堆得比狗窝还高，倒成了个香窝窝。”

茶摊旁边有棵老茶树，树干上有个树洞，老茶婆说那是被雷劈的：“可你看这树，劈了反倒长得旺，洞眼里能长出新枝，茶叶比别的枝上的更耐泡。”苏然凑过去看，树洞里果然藏着些新叶，沾着点泥土，却绿得发亮，像把春天揉碎了塞在里面。

中午在茶摊喝茶，老茶婆用豁口壶倒茶，茶水顺着豁口流出来点，在粗瓷碗沿画了个小圈，她说：“这样才好，喝一口舔一口，滋味留得久。”茶水里沉着点茶梗，苏然嚼了嚼，苦里带着点焦香，咽下去后，嗓子眼突然冒甜，像藏了颗糖，比城里喝的精致花茶更有后劲儿。

离开时，老茶婆装了袋炒焦的茶叶：“这是‘过火茶’，看着焦黑，泡三遍还有味，像咱山里人，皮实。”苏然摸了摸茶叶袋，粗布袋子上打着补丁，是用茶染的布补的，绿一块蓝一块，倒比新袋子更像装茶叶的样。

下山时路过溪边，竹筏匠正在扎筏子，竹筏果然比寻常的短三尺，竹篾间的缝隙也大些，他说：“这筏子专过浅滩，短了才不容易撞石头，缝大了能漏沙，比密不透风的更轻快。”有个穿草鞋的小孩跳上筏子，筏子晃了晃，却没翻，小孩蹲在筏尾，用树枝划水，水花从缝隙漏下去，在水面画出细碎的线。

竹筏匠撑着短筏送他们到对岸，竹篙是用断了的老竹改的，顶端削得尖尖的，却照样能稳稳地扎进河床。“你看水里的鱼，”他指着筏子周围的鱼群，“都是些小杂鱼，没大鱼好看，可熬汤最鲜——就像这短筏，看着不起眼，却最懂这溪的脾气。”

苏然望着水里的小杂鱼，突然觉得，那些被称作“不完美”的存在，其实都是生活的“调味剂”，少了它们，日子反倒像没加盐的汤，寡淡无味。

车子往山外开，路过个做麦芽糖的铺子，老板是个哑巴，正用锤子砸糖块，糖块上沾着点芝麻，有的多有的少，他却笑得一脸满足。铺子墙上挂着些残糖，是熬糊了的，老板用红线串起来，像挂了串琥珀，有个小孩踮着脚够，他就摘下来塞给小孩，小孩舔着糊糖，脸上沾得黏糊糊的，笑起来像朵糖做的花。

陆沉拿起块沾芝麻少的糖，放进嘴里，甜得眯起眼：“你看这糖，有的芝麻多有的少，可甜是一样的甜，倒比机器切的一模一样的糖更有盼头——总想着下一块能多沾点芝麻。”

傍晚路过个铁匠铺，铁匠正打镰刀，镰刀刃有点歪，他却不返工，说：“这是给左撇子用的，歪的刚好顺手，直的反倒碍事。”火星子从铁匠炉里喷出来，落在他的补丁围裙上，像给围裙绣了朵红牡丹，围裙的带子断了根，用草绳系着，却比新带子更结实。

有个老农来取镰刀，看了看歪刃，咧嘴笑：“就爱这歪的，割稻子时能顺着稻穗弯，比直刃少掉不少谷粒。”老农的草帽破了个洞，阳光从洞里漏下去，在他的额头上照出个小光斑，像给汗珠镶了圈银边。

苏然举着相机拍歪刃镰刀，镜头里突然闯进铁匠的小孙子，正用断了柄的铁锤敲钉子，锤头总比钉子歪，他却敲得认真，说要给爷爷做个铁戒指。铁匠在旁边看着，眼里的笑比炉火还旺，把歪刃镰刀磨得更亮，像在给生活开刃，虽然歪，却能割开所有的不如意。

回到住处时，便利店老板正用老茶婆给的“过火茶”煮茶叶蛋，蛋壳裂了不少缝，茶汁从缝里渗进去，把蛋白染成了花纹。“这样才入味，”他捞起个蛋，在桌子上磕了磕，裂缝更多了，“你看这裂纹，像不像老茶树的根？盘根错节的，才把养分吸得足。”

饭桌上，陆沉翻着相机里的照片，从王老太的豆腐摊到铁匠铺的歪刃镰刀，从断螯螃蟹到三脚金，从百纳伞到过火茶……每张照片里的物件都带着点“毛病”，却凑在一起，像本厚厚的生活字典，每个字都歪歪扭扭，却写满了最实在的道理。

“你说咱们拍了这么多，到底在拍啥？”陆沉啃着茶叶蛋，蛋白上的裂纹沾着点茶渣，“是拍这些不完美的物件，还是拍用这些物件的人？”

苏然望着窗外的月亮，月亮旁边有朵云，云缺了个角，却把月光筛得像撒了把碎银。他突然明白，拍的既不是物件，也不是人，而是那些物件与人相处时的“默契”——王老太懂豆腐的老嫩，老茶婆懂铁锅的缺口，铁匠懂镰刀的歪刃，就像人懂生活的不完美，却照样把日子过得热气腾腾。

夜里躺在阁楼的折叠床上，苏然摸出手机，给煤球发消息，问她的煤晶手链还在不在。煤球秒回，发了张照片：她举着手链，手链上的矿渣掉了两颗，她用红绳把缺口缠了缠，倒像给手链戴了个小红花。配文写着：“掉了的矿渣我埋在矿口了，奶奶说，埋下的会发芽，说不定能长出会发光的煤晶树。”

苏然看着照片笑，觉得这世上最动人的，就是这种在缺憾里找希望的劲儿——像断螯螃蟹照样横着走，像缺角云照样追月亮，像掉了矿渣的手链照样闪着光。

第二天一早，老茶婆的孙子跑来说，老黄的窝里长出了棵小茶树，是用它叼回去的茶叶籽发的芽，茶芽歪歪扭扭的，却绿得精神。苏然赶紧扛着摄像机往茶摊跑，刚到就看见老茶婆蹲在狗窝边，用豁口壶给小茶树浇水，老黄蹲在旁边，瘸腿搭在窝沿上，像在给小茶树站岗。

阳光透过老茶树的树洞照下来，落在小茶芽上，像给芽尖镀了层金。苏然举起摄像机，突然觉得镜头里的一切都在说话：歪刃镰刀在说“顺着走”，百纳伞在说“缝起来”，小茶芽在说“长下去”……它们说的其实是同一句话：生活或许不完美，却永远值得好好对待。

陆沉突然指着远处的山路，有个挑夫正往上走，扁担断了截，用木头接起来，两头的担子一边高一边低，他却走得稳，嘴里还哼着山歌，调子有点跑，却比任何乐谱都动听。

“下一站，”苏然对着镜头笑，“去拍挑夫，看看那根接起来的扁担，到底能挑起来多少日子的重量。”

山风从茶摊吹过，带着炒茶的焦香，吹得老黄的耳朵晃了晃，吹得小茶芽弯了弯腰，吹得苏然心里头，像揣了个暖炉，热乎得很。他知道，只要这人间还有人用歪刃割稻，用豁口壶浇茶，用接起来的扁担挑生活，他的镜头就永远有拍不完的故事——毕竟，那些带着烟火气、沾着泥土香、偶尔还走点调的日子，才是这世上最耐嚼的糖啊，越嚼，越有滋味。

车子往山下开，后备箱里的麦芽糖沾了点灰尘，老茶婆给的“过火茶”漏了点在布袋外，铁匠打的歪刃镰刀靠在百纳伞边，每样东西都带着点小缺憾，却凑在一起，像支热闹的乐队，正唱着首关于生活的歌，歌词歪歪扭扭，调子起起落落，却把每个听的人，都听得心里亮堂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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