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从父母家回来，苏然的相机里多了不少“新素材”：父亲缠在葡萄架上的麻花绳，母亲蒸坏的歪脑袋枣糕，还有那两只豁口碗碰在一起时的叮当声。陆沉翻着照片笑：“你这哪是回家，分明是去采风了。”他却把照片设成了电脑桌面，歪脑袋枣糕在屏幕上对着他笑，像个永远吃不够的孩子。

没过几天，母亲打来电话，说父亲把葡萄架又修了修，这次换了根更粗的竹竿，却故意留了个弯，说“这样葡萄藤能顺着弯儿爬，结的果更甜”。苏然想象着那副模样，突然觉得父亲像个隐藏的生活艺术家，把不完美的物件摆弄出了最妥帖的姿态。

母亲还说，她把苏然带回来的老豆腐腌了豆腐乳，坛子就摆在窗台，故意没盖严，说“让风也尝尝鲜，腌出来的味更杂，更像过日子”。苏然仿佛能闻到那股混着风的酱香味，比任何密封发酵的都更勾人。

秋末的时候，父母寄来个包裹，拆开一看，是件父亲织的毛衣。针脚歪歪扭扭的，有的地方松有的地方紧，母亲附了张纸条：“你爸学了仨月，说这叫‘随心织’，松的地方留着给你装相机，紧的地方护着腰——他总念叨你扛机器累。”苏然把毛衣套在身上，松垮的袖口刚好能把手腕藏进去，紧的地方贴着腰，暖得像父亲的手掌，针脚扎在皮肤上有点痒，却比任何大牌毛衣都让人舍不得脱。

包裹里还有袋炒花生，是母亲用砂锅炒的，有几颗焦得发黑，她说：“焦的留着给你下酒，你爸说，带点糊味的花生，才配得上你拍的那些‘带点糊’的日子。”苏然捏着焦花生嚼，糊香混着酒香，突然想起父亲倒酒时洒出来的那点，原来父母早把对他的疼，都掺在了这些不完美的滋味里。

年底回家过年，苏然特意提前买了车票。推开院门，就看见父亲在贴春联，上联贴高了点，下联歪了点，横批斜斜地挂在中间，像个调皮的孩子。“你妈说这样才叫‘年年有余’，留着点空，福气才能钻进来。”父亲踩着板凳，手里的胶带还粘在门框上，像给春联系了条透明的围巾。

年夜饭的饺子，有几个捏得没封口，煮得鼓鼓囊囊的，母亲说：“这是‘漏福饺’，汤汁浸进去，咬一口能鲜掉眉毛。”苏然夹起个漏福饺，汤汁顺着嘴角流下来，烫得他直吸气，却笑得眼睛眯成了缝——这烫嘴的鲜，才是过年该有的味。

饭后，父亲拿出相册，里面夹着苏然从小到大的照片：有张周岁照，他的脸被蛋糕糊得看不清；有张中学毕业照，他站歪了，半个身子探出队伍；还有张刚工作时的照片，穿着不合身的西装，领带歪在一边。“你看你，”父亲指着照片笑，“哪张周正过？可哪张不精神？”

苏然望着照片里那个总是“歪着走”的自己，突然明白，父母从来没要求过他完美。他们接受他的不按常理，支持他拍那些“边角料”，甚至学着他的样子，把日子过得歪歪扭扭却热气腾腾——原来这份对“不完美”的包容，才是父母给的最深的爱。

大年初一，苏然扛着相机跟父亲去拜年。路过巷口的老槐树，树干上有个树洞，父亲说那是被雷劈的，却每年都有人往里面塞糖果，说“给树神的压岁钱，不用太规整，心到了就行”。苏然对着树洞拍，里面的糖果纸五颜六色，有的皱有的破，却在阳光里闪着光，像树神藏了满肚子的甜。

回家的路上，父亲的拐杖在石板路上敲出“笃笃”的响，杖头磨得圆圆的，却比新拐杖更稳当。“你拍的那些，”父亲突然说，“其实跟这拐杖一样，不那么周正，却能让人踩着实路往前走。”

苏然举着相机，镜头里，父亲的背影有点驼，拐杖的影子歪歪扭扭，却一步一步，走得稳稳的。他知道，自己追着拍的那些不完美，从来都不是孤立的碎片，而是像父亲的拐杖、母亲的漏福饺、王老太的歪封豆腐乳一样，在生活里互相支撑，彼此温暖，活成最实在的模样。

而这份模样，早在他回家的那条路上，就被父母用一辈子的烟火，悄悄教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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