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苏然躺在床上，月光把窗帘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被风揉皱的素色绸缎。他翻了个身，枕头边缘磨出的毛边蹭着脸颊，是去年冬天母亲缝的，说“旧棉絮软和，新的反倒硌得慌”。此刻那毛边像只温顺的小兽，贴着他的皮肤轻轻呼吸，让他想起小时候盖的棉被，被角总漏着点风，母亲却从不缝死，说“留点缝，梦才能钻进去”。

手机在床头柜上亮了下，是凌晨三点。他起身去倒水，客厅的挂钟滴答声格外清透，钟摆歪了半寸，是上个月父亲修时没调正的，说“歪点走得稳，太正了反倒容易卡壳”。此刻那歪摆晃得很从容，每声滴答都像踩着棉花，把夜衬得更静了。

厨房的水龙头有点松，拧开时会歪向一边，水线斜斜地落在缺角碗里，溅起的水花在碗沿碎成星子。苏然捧着碗站了会儿，月光从纱窗漏进来，在水面铺了层碎银，碗底的梨块沉在银辉里，像浸在月光里的玉。他突然想，这水龙头歪得真好，要是笔直地注水，反倒少了这碎银溅玉的趣致。

回卧室时路过书房，门没关严，留着道歪歪扭扭的缝。里面的旧书架是大学时攒的，第三层的木板有点弯，父亲用块碎砖垫在底下，说“歪着承重力才匀，太直了容易塌”。此刻书架上的书影在墙上晃，像排歪歪扭扭的人影，《日子的毛边》那本书露出半截书脊，刚好卡在两块砖之间，像被特意请出来站岗的哨兵。

苏然推开门，指尖划过书架的木纹。第三层的书都有点斜，《摄影技巧大全》歪着靠在《民间故事集》上，后者的书角卷得像只小喇叭，是小时候总爱啃书角的妹妹留下的。当时觉得这书架摆得潦草，现在看那些歪歪扭扭的书脊，倒像群挤在一起说悄悄话的老朋友，各有各的姿态，却谁也不碍着谁。

书桌上的台灯罩有点歪，金属架被他当年撞弯过，光线斜斜地打在台历上，把“七月十六”四个字照得半明半暗。台历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圈，是母亲标的“该晒棉花”“梨熟了”，圈画得超出格子，像群要跳出来的小鱼。苏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给日历做标记，总爱把圈画得大大的，说“这样老远就能看见，省得忘事”，那时觉得不规整，现在才懂，这歪出圈的记号里，藏着比“标准标记”更细的心思。

他从书架上抽出《日子的毛边》，书页间夹着片银杏叶，边缘卷得像波浪，是去年秋天在老酒厂门口捡的。当时觉得这叶子残缺不全，现在夹在书里，倒成了天然的书签，叶脉在月光下看得分明，像谁用金线绣的网，把日子的细碎都网在了里面。

翻到夹树叶的那页，字迹旁边有母亲画的小符号，歪歪扭扭的像只小苹果。苏然想起母亲总爱在他的书上做标记，说“这样你翻到的时候，就像我在旁边提醒你”。那些歪符号和书上的铅字挤在一起，倒比干干净净的书页多了层温度，像有人在字里行间藏了无数个轻轻的拥抱。

手机又亮了，是大学生发来的照片。她在宿舍的书桌上摆了排歪歪扭扭的物件：歪尖钢笔插在缺角的笔筒里，啃剩的苹果核（籽还在里面）放在歪竹筐做的小收纳盒里，最显眼的是本笔记本，封面上贴着苏然拍的歪苹果照片，边角用透明胶带补过，歪歪扭扭的像给本子系了条彩带。

配文写着：“今天用歪尖钢笔写日记，发现‘开心’两个字歪得特别厉害，像在蹦蹦跳跳。”苏然对着照片笑，突然想起自己大学时的日记本，字迹忽大忽小，遇到“难过”就写得挤成一团，碰到“高兴”就笔画飞出去，现在看来，那些不受控的笔画，早把当时的心情说得明明白白。

他把书放回书架，第三层的木板又往下沉了沉，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在跟他打招呼。苏然伸手按了按木板，碎砖垫得很稳，父亲的手艺总这样，看着粗糙却扎实，就像他编的竹筐，漏是漏点，却从不会散架。

离开书房时，门又被风吹得歪了半寸，刚好卡在门框的旧痕上。那道痕是苏然小时候玩滑板撞的，现在成了天然的“门卡”，不用关严也不会晃。他突然觉得，生活里的很多“不完美”，其实都是时光悄悄打的补丁，看似碍眼，却让日子活得更妥帖。

回到卧室，手机提示有新邮件，是老酒厂发来的，附了张陶缸的新照片。缸口的木盖歪着，师傅说“天热了留点缝透气”，缸沿的釉色掉得更多了，露出的粗陶上有新的手痕，是师傅每天翻搅酒曲时留下的，歪歪扭扭的像幅抽象画。邮件里说，这批多了酒曲的酒，发酵得比往年快，香味已经飘到街口了。

苏然把照片存进“日子的褶皱”相册，里面全是这类“不规整”的影像：歪竹筐漏出的棉絮在风里飘，歪笔尖写出的字笔画飞翘，缺角碗里的梨汤结着薄冰，还有母亲纳鞋底时故意多留的半寸线头，说“这样穿久了能续上，省得磨断”。以前总觉得这些照片不够“专业”，现在翻起来，却比精心构图的作品更让人动心。

窗外的月光转了个角度，照在床头柜的相框上。里面是苏然刚工作时的照片，穿着借来的西装，领带系得歪歪扭扭，是母亲在出租屋帮他系的，说“别学人家系得像根棍子，松点才像自己的”。当时觉得这照片拍得丢人，现在看那歪领带，倒比后来所有“标准着装”的照片都鲜活，像把那个初入社会的自己，原原本本地封存在了时光里。

他躺回床上，听见隔壁父母的呼吸声。父亲的呼吸有点粗，因为常年劳作的缘故；母亲的呼吸很轻，却带着规律的起伏，像小时候哄他睡觉时哼的不成调的歌。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歪歪扭扭的，却比任何安眠曲都让人踏实，像被裹在层厚厚的棉花里，暖得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

迷迷糊糊间，苏然好像看见那只歪苹果滚进了酒缸，裂纹里的籽掉进酒曲中，发了芽，长出歪歪扭扭的枝桠，上面结满了带裂纹的果子，每个裂纹里都藏着点什么——有的是钢笔尖，有的是竹篾缝，有的是母亲画的歪符号，还有父亲垫书架的碎砖，在酒的香气里泡得软软的，像串浸在蜜里的糖葫芦。

天亮时，苏然是被阳光晒醒的。窗帘没拉严，阳光从缝里漏进来，在被子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金线。他摸过手机，看到实习生六点发来的消息：“苏老师，剪辑台的歪苹果发芽了！芽从裂纹里钻出来的，歪得像条小蛇，特精神！”

附的照片里，那只被啃了一半的苹果上，果然顶着截嫩绿的芽，歪向有阳光的方向，裂纹里的小野花还别在那里，像给新芽戴了顶小帽子。苏然突然想起苹果核里那些歪歪扭扭的籽，原来它们早就在悄悄蓄力，要把不完美的裂纹，变成生长的出口。

他起身拉开窗帘，阳光涌进来，在地板上铺开大片的暖。院子里，父亲正把歪竹筐里的棉花搬到阳光下，雪白的棉絮在筐沿堆得像朵云，漏下来的棉丝沾在他的蓝布衫上，像落了层碎雪。母亲坐在槐树下择菜，面前摆着那只缺角碗，豆角被掰得长短不一，她说“长的炖着香，短的炒着脆”。

苏然拿起相机，站在窗前按下快门。取景框里，歪竹筐、缺角碗、父母歪斜的身影，被阳光镀得毛茸茸的，像幅刚从蒸锅里揭出来的发面画卷，软乎乎的，带着生活最本真的温度。

他突然明白，所谓“齐整”，不过是给日子穿的紧身衣；而那些歪歪扭扭的褶皱里，才藏着日子最舒服的姿态——像母亲说的“松松的才暖”，像父亲说的“歪点走得稳”，像酿酒师傅说的“多这点才够味”。这些不经意的“不完美”，其实是生活留给我们的呼吸口，让日子能在时光里自由舒展，长出属于自己的模样。

苏然把相机挂在脖子上，准备去拍修钢笔的小摊。路过厨房时，他拿起那只缺角碗，盛了半碗新熬的梨汤，碗沿的缺口刚好能架住勺子，像谁特意设计的巧思。阳光从碗口照进去，梨块在汤里晃，像群胖嘟嘟的小鱼在金水里游。

走到门口，他看见那只歪苹果被母亲摆在了窗台上，裂纹里的小野花沾了露水，在阳光下闪着光。母亲说：“这苹果裂得有福气，你看这芽长得多欢实。”苏然摸了摸苹果的裂纹，那里的木质已经变软，却透着股韧劲儿，像位饱经沧桑却依旧爱笑的老人。

他对着苹果笑了笑，转身走出院门。街上的早点摊冒着热气，油条炸得歪歪扭扭，摊主说“这样才外酥里嫩”；修鞋师傅的缝纫机有点歪，踩起来“咔嗒”声忽快忽慢，他却说“歪点省力，踩得久也不累”；卖花的姑娘把花束扎得高低错落，说“这样才像从地里刚摘的”。

苏然举起相机，镜头里的世界歪歪扭扭，却活得热气腾腾。他想起《日子的毛边》里还有句话：“日子的美，不在精雕细琢，在那些自然生长的‘不规矩’——像树影斜斜地爬过墙，像雨滴歪歪地打在窗上，像我们在时光里，不慌不忙地长成自己的模样。”

他按下快门，把这些歪歪扭扭的瞬间，都收进了相机里。这些照片或许永远成不了“完美作品”，却会像那只歪苹果、那口歪陶缸、那支歪尖钢笔一样，在时光里慢慢发酵，酿出属于生活最醇厚的滋味——那滋味里，有酸有甜，有歪有正，有漏下来的阳光，有多出来的酒曲，更有无数个不被定义的、活生生的日子。

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是大学生发来的新消息，说她用歪尖钢笔写的家书被爷爷裱了起来，贴在堂屋最显眼的地方，旁边还挂着张歪歪扭扭的全家福。苏然笑着回了个“真棒”，抬头时，修钢笔的小摊就在前面，老师傅正给那支歪尖钢笔换墨水囊，阳光落在他歪斜的肩膀上，像给老人披了件金纱，温暖得让人想落泪。

苏然加快脚步走过去，他要把这画面拍下来，放进“日子的褶皱”相册里。因为他知道，这些歪歪扭扭的瞬间，才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不精致，却扎实；不完美，却动人；像那只歪苹果，带着裂纹，却把阳光和甜，都揣进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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