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天刚擦亮，苏然就被一阵“哐当哐当”的声响拽出了被窝。推开窗，看见对门的老郑叔正给三轮车补胎，车轱辘歪得厉害，辐条断了两根，他却用铁丝把断辐条和旁边的圈缠在一起，“这叫‘借劲’，歪着点反倒比新辐条扛造，拉满菜也不晃。”

苏然抄起相机下楼时，老郑叔已经补好了胎。三轮车的脚踏板歪了个直角，他蹬起来却顺顺当当，“歪脚踏省力气，脚脖子不用总拧着，跑十里地都不酸。”车斗边的挡板掉了块，用铁皮补丁歪歪扭扭地钉着，补丁边缘翘着，像给车斗镶了圈花边，“这补丁好，装黄瓜时能漏出烂的，省得回家挑。”

苏然跟着老郑叔去批发市场，车斗里的蔬菜摆得歪歪扭扭，茄子压着辣椒，黄瓜斜插在番茄堆里，老郑叔却说“这样摞着稳，拐弯时不容易滚”。路过早市，他掀开车斗布的动作带着股巧劲，布角歪着搭在车把上，刚好能挡住晨露，“你看这歪角，比系绳省事，还不耽误拿菜。”

买完菜的大妈们围着车斗挑，手指在歪摆的蔬菜间翻拣，“老郑的菜看着乱，新鲜着呢！”有人拿起根歪脖子黄瓜，“这黄瓜歪得有骨气，肯定没打膨大剂。”苏然举着相机，看着老郑叔用歪嘴秤称菜，秤砣晃悠着，却总能精准地停在“足斤足两”的位置，心里忽然暖烘烘的——原来市井里的“歪”，藏着最实在的信任。

上午去拍弹棉花的老张，他的弹弓木柄裂了道斜缝，缠了圈蓝布条，“这缝握着不硌手，力道还能顺着缝往弦上走，弹出来的棉絮更松。”弹好的棉胎边缘歪歪扭扭，他却不用尺子量，“棉花有记性，歪处是它自己舒展开的样子，裁得太齐反倒死板，盖着闷。”

墙角堆着些歪竹匾，里面晒着棉籽，竹匾的篾条断了几根，老张说“漏点风，棉籽才干得透，来年能当种子”。他给棉胎压线时，针脚歪得像爬动的小虫，“歪针脚才抓棉，洗多少次都不板结，你看这十年前的旧棉胎——”他掀开里屋的柜子，泛黄的棉胎针脚虽歪，棉絮却依旧蓬松，“松松的才暖，跟日子似的，绷太紧就喘不过气了。”

苏然拍老张用歪剪子剪棉线，剪刀刃豁了个小口，却剪得干脆利落。阳光从屋顶的破瓦漏下来，在棉胎上织出块金边，针脚的影子在金边上晃，像无数只小手在轻轻拍着棉絮。他想起父亲装棉花的歪竹筐，原来“松”与“歪”，都是给生活留的透气口，让温暖能自在流淌。

中午在胡同口的老面馆吃面，老板娘的擀面杖有点弯，擀出来的面条一边厚一边薄，她说“这样煮出来才有嚼头，厚的地方筋道，薄的地方入味”。盛面的碗沿缺了块，刚好能架住筷子，“这碗跟我嫁过来时就有了，缺角处的弧度，比新碗合手。”

邻桌的老爷子用歪嘴茶壶倒茶，茶嘴歪得快贴到杯沿，却一滴不洒，“这壶是我老伴儿留下的，当年她总笑我‘喝茶跟漏酒似的’，特意找工匠把嘴歪了半寸，说‘这样你这冒失鬼也洒不了’。”老爷子的茶杯底不平，放在桌上会轻轻晃，“晃着好，茶能凉快点，急脾气喝着不烫嘴。”

苏然看着老爷子慢悠悠地转着茶杯，茶在杯里晃出细浪，忽然觉得这些“歪物件”里，藏着最绵长的念想。就像那只歪嘴茶壶，歪的不仅是壶嘴，还有老伴儿藏在细节里的疼惜，比任何情话都实在。

下午去拍扎风筝的老艺人，他的风筝骨总削得一边长一边短，扎出来的风筝尾巴歪歪扭扭，“这样风筝才飞得稳，风大时歪尾巴能当舵，不会一头栽下来。”颜料盘的边缺了块，他蘸色时总要歪着胳膊，“这歪着蘸才匀，颜色能顺着缺口往下淌，画出的云彩才有层次感。”

老艺人给风筝拴线，线结打得歪歪扭扭，“歪结才牢，风再大也挣不断，你看那只‘沙燕’——”他指着天上的风筝，翅膀歪向一侧，却飞得又高又稳，尾巴在风里甩得欢，“太周正的风筝没性子，遇着点风就慌，歪着点，反倒能跟风较劲，越飞越高。”

苏然举着相机追拍天上的风筝，风筝的影子在地上歪歪扭扭地跑，像个调皮的孩子。他想起大学生黑板报旁的歪苹果，原来“歪”里藏着股韧劲，不向规整低头，却能在自己的节奏里，活得热气腾腾。

傍晚回家，母亲正在用歪口坛子腌萝卜干，萝卜切得有粗有细，她说“粗的嚼着脆，细的能吸足盐水，各有各的味”。坛子盖歪了，盖不严实，她就垫了张玉米叶，“这样透气，萝卜干不会烂，还带着点玉米香。”父亲在院子里编鸟笼，竹条歪得像在跳舞，“歪笼条才透光，鸟在里面不憋屈，你听隔壁的画眉，在我编的歪笼子里，叫得比谁都欢。”

晚饭时，母亲端上腌好的萝卜干，盛在缺角的盘子里，粗的细的混在一起，嚼起来“咯吱”响。父亲喝着歪搪瓷缸里的酒，说起年轻时用歪扁担挑水，“扁担歪着能卸力，左肩累了换右肩，俩肩膀轮着歇，比直扁担能多挑半桶水。”

苏然看着桌上歪歪扭扭的饭菜、器物，忽然觉得这才是日子该有的样子——像老郑叔的三轮车，带着补丁却跑得稳；像老张的棉胎，针脚歪却暖得实在；像老艺人的风筝，歪着翅膀却飞得高。它们不追求旁人眼里的“齐整”，只在意自己是否活得舒展、妥帖。

夜里剪辑扎风筝的素材，苏然把老艺人歪着胳膊蘸颜料的片段放了很久，连他嘟囔“这颜色得歪着涂才像云彩”的碎话都留着。屏幕上，歪风筝骨在阳光下泛着黄，像串被岁月磨亮的故事。桌角的歪苹果滚到了鸟笼半成品旁，裂纹里的籽又鼓了些，仿佛下一秒就要顶破果皮，往有光的地方钻。

手机震了震，是老郑叔发来的照片。他的三轮车斗里，歪苹果和新鲜蔬菜摆在一起，补丁铁皮上的露珠映着夕阳，像撒了把碎钻。配文写着：“歪物件配鲜菜，日子过得有色彩。”苏然回了张父亲编的歪鸟笼，配文：“歪笼条住欢鸟，日子活得有滋味。”

窗外的月光又浓了些，把剪辑台照得像铺了层银。苏然关掉电脑，摸了摸那只歪苹果，果皮的裂纹里，好像能闻到阳光、泥土和岁月的味道。他知道，明天还会有新的“歪处”等着他——或许是老面馆新豁口的碗，或许是老张新弹的歪棉胎，或许是老艺人刚扎的歪风筝。

这些“不完美”的瞬间，会像酒曲一样，在时光里慢慢发酵，酿出日子最醇厚的香。而他会一直举着相机，把这些藏在歪处、裂处、漏处里的美好，都拍进镜头里，因为他懂得，生活的真谛，从不在规规矩矩的“标准答案”里，而在那些歪歪扭扭、却扎扎实实的烟火气里。

就像那只歪苹果，带着裂纹，却把阳光和甜，揣得满满当当，活得比谁都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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