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苏然发现那只歪青苹果开始泛出淡淡的红晕时，老街刚好下起了入秋的第一场雨。雨丝斜斜地打在窗台上，歪苹果的果皮上凝着水珠，像缀了串碎钻，而它歪向布鞋的那一侧，颜色总比另一侧深些——母亲说，那是被鞋头挡过的雨气，催着果子往甜里长。

“苏老师，您看我带谁来了！”李制片的声音裹着雨珠闯进院子，身后跟着个戴草帽的男人，手里拎着只藤筐，筐里装着些歪歪扭扭的陶碗，碗沿的弧度和苏然家的歪口碗惊人地相似。

“这是景德镇来的陶艺人，”李制片指着男人，“看了您的纪录片，特意来老街找灵感，说想做批‘歪口陶’。”陶艺人摘下草帽，露出被晒得黝黑的脸：“我在片子里看见那只歪苹果，突然想明白了，陶碗不用做得周正，顺着陶土的性子歪，烧出来才透气，盛汤不烫嘴。”

苏然领着他们去看母亲的歪案台。陶艺人蹲在案前，手指摸着凹处的面垢，忽然拍了下大腿：“这不就是陶土该有的纹路吗！我总想着把坯拉得笔直，其实该像这案台，让陶土自己往暖处凹。”他掏出随身的泥料，在案台上捏了个歪碗坯，歪处刚好能贴合苏然的掌心，“您试试，握着手腕不酸。”

雨停后，他们去了箍桶铺。老师傅正给新做的歪木桶上漆，陶艺人盯着桶底的歪纹看了半天：“我烧陶时，总嫌窑温不均，导致碗底歪，现在才懂，歪底能站稳，就像这木桶。”他把带来的歪陶碗放进木桶，碗沿的歪处刚好卡在桶帮的铜丝上，晃一晃，稳得很。

“歪处有咬合力，”老师傅敲着铁箍笑，“陶碗和木桶，就像俩歪朋友，凑一起才踏实。”苏然举着相机，镜头里，陶碗的青釉映着木桶的木纹，雨后天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上面投下的影，像给它们系了根彩绳。

陶艺人在老街住了半个月，每天跟着老匠人打转。看扎扫帚的老两口选篾条，他就学着挑陶土，专捡那些带着天然纹路的“歪料”；看补锅老太太敲铜片，他就拿着修坯刀，把陶碗的歪沿修得像铜补丁一样服帖；连母亲揉面时手腕的弧度，他都记在本子上，说要“揉进陶土的性子”里。

临走前，他烧了一窑歪口陶，特意送来给老街的人。馄饨摊老板捧着歪口汤碗，往里面舀了勺汤：“这碗沿歪得刚好，喝着不洒，比我那歪沿锅还合嘴！”老木匠用歪口茶杯泡茶，茶叶在歪底打转，香得比平时更浓：“陶土透气，歪处聚香，这才是喝茶的碗。”

苏然收到一只歪口花瓶，瓶身的纹路像极了歪苹果的果皮。他把凋谢的苹果花茎插进去，歪口刚好托住花萼，母亲看见了直笑：“这陶艺人，把咱家长的、用的，都刻进陶里了。”花瓶摆在窗台上，和歪苹果并排站着，阳光照过来，陶瓶的影子歪在苹果上，像在说悄悄话。

陶艺人走的那天，留了封信：“以前总追求‘完美无瑕’，来了老街才懂，瑕疵是物件的胎记，带着人的温度。我会把歪口陶做下去，让每个碗都记得，它的歪处，曾靠着老街的歪案台、歪木桶、歪扫帚长大。”

苏然把信放进老木匠的歪榫卯木盒，木盒的歪处刚好卡住信封的边角。他忽然想起陶艺人说的“温度”——那些被手摸过的凹痕、被火烤过的纹路、被岁月磨过的弧度，其实都是生活给物件盖的章，盖了章的物件，就有了家的温度，走到哪里都带着牵挂。

霜降那天，歪苹果彻底红透了。果皮上的裂纹被红晕填满，像位满脸皱纹却笑得灿烂的老人，歪向窗台的那一侧，红得发紫，父亲说：“这是被布鞋挡过的霜气，冻出来的甜。”

苏然摘下苹果，放在缺角的馄饨碗里。苹果歪在碗里，刚好能露出最红的那面，像在对人笑。母亲拿刀切开，果肉的纹路歪歪扭扭地缠在一起，咬一口，甜得带着点酸，比超市买的圆苹果多了层清冽。

“这才是苹果该有的味，”父亲咂着嘴，“直溜溜长的果子，阳光照得匀，却少了点较劲的劲，哪有歪着长的，甜得扎实。”他把果核埋进花盆，埋得歪歪的，“歪着种，根才会往深里扎，明年长出的苗，说不定更有灵性。”

那天下午，大学生们带着新做的字牌来探望。字牌用歪竹片拼成，上面写着“歪苹果熟了”，每个字都歪歪扭扭，却透着股雀跃。她们把字牌插在埋着果核的花盆旁，竹片的歪处刚好卡住花盆的边缘，风吹过，字牌晃悠着，像在给果核唱摇篮曲。

“苏老师，我们社团纳新了，”领头的姑娘指着字牌，“好多新生说，看了您拍的苹果，想来老街看看‘不完美的生命力’。”苏然笑着指给她们看果核：“它正在土里歪着长呢，等明年发芽，就成了新的‘歪故事’。”

他举起相机，拍下字牌、花盆和窗台上的歪口陶瓶。取景框里，夕阳把它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歪竹片的影缠着歪陶瓶的影，像在土里的果核，正悄悄把根须，往生活的深处扎。

入冬后，老街飘起了雪。苏然蹲在老槐树底下拍雪，雪花落在歪扫帚的苗上，歪处积的雪比直处厚，像给扫帚戴了顶白帽；落在箍桶铺的歪木桶上，桶口的歪处兜着雪，像个捧着糖的孩子。

老木匠的工棚里生了火炉，炉口是歪的，火苗往一边斜，刚好能烤着他新做的歪木盒。小林带着女朋友来学做榫卯，两人的手在歪凿子上碰了又碰，木盒的歪榫头卡进去时，姑娘红了脸：“原来歪着搭，比硬凑一起更甜。”

扎扫帚的院子里，老太太正教孩子们用歪篾条编雪人。歪篾条弯出的雪人头，歪歪地笑着，孩子们往上面粘松果，歪处刚好能卡住，比用直竹片做的结实多了。“你看，”老爷子搓着冻红的手，“歪东西经冻，就像日子，歪着过才抗寒。”

苏然的相机里，多了许多雪天的“歪”：母亲用歪木勺舀雪水腌菜，雪水顺着歪勺流进歪木桶，发出“咕嘟”的响；补锅老太太的歪铁锅上，雪在铜补丁处化得快，露出暖黄的铜色；连那只歪口陶瓶，瓶里插着的歪茎腊梅，都比直茎的更耐冻，花苞在雪气里鼓鼓的，像要炸开。

夜里整理照片，苏然发现这些雪景里的歪物件，都带着种倔强的暖——明明被冻得结了霜，却透着股使劲活着的劲，像那只歪苹果，在土里的果核，说不定正借着雪水，往深处扎根。

手机震了震，是陶艺人发来的照片。他的工作室里，新烧的歪口陶碗上，画着老街的歪案台和歪木桶，旁边写着行字：“歪处有根，走到哪里都连着家。”苏然回了张歪苹果果核的照片，配文：“土里的故事，正在发芽。”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歪苹果曾经生长的窗台，落在歪口陶瓶上，落在满桌的照片上。苏然知道，这些雪会化成水，渗进土里，催着果核发芽；而他的镜头，会继续等下去，等那株新苗歪着钻出地面，等它的芽尖歪向阳光，等它把新的“歪故事”，长进时光里。

因为生活从不是一条直路，那些歪歪扭扭的转弯、磕磕绊绊的脚印、不那么完美的瞬间，才是日子最真实的模样——像母亲揉面时歪出的弧度，像老匠人敲铁箍的力道，像那只歪苹果，带着裂纹，却把阳光揣得满满当当，甜得扎实，暖得妥帖，且永远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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