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又过了几年，老街里添了户新人家，女主人是个爱摆弄花草的年轻媳妇，总来苏然和白羽的“歪物记”找些别致的容器。她挑中了那个歪沿粗陶碗，说要用来种多肉，“你看这歪沿，刚好能接住浇水时漏的水，一点不浪费。”

白羽帮她把碗底钻了个小孔，苏然在一旁看着，忽然想起老木匠说过的歪药罐和歪碟。等年轻媳妇抱着陶碗离开时，他看见她丈夫正站在巷口等，手里拎着个歪把的菜篮子，篮子里装着刚买的豆腐，用块粗布盖着，布角耷拉下来，刚好遮住篮子的破洞。

“你看，”白羽碰了碰他的胳膊，“过日子的人，总能找到合脚的鞋。”

那年秋天，他们在工棚旁搭了个小棚子，专门放那些收来的旧物件。有回整理时，翻出个缺了口的粗瓷坛子，坛底刻着模糊的“福”字。苏然想把它扔了，白羽却拦着：“留着吧，腌咸菜刚好，缺口处能透气。”

果然，入冬后腌的萝卜干，装在这坛子里，比往年更脆爽。开坛那天，他们盛了一小碟，就着温热的米酒吃。苏然咬着萝卜干，看白羽用那把歪木梳慢慢梳着头发，阳光透过棚顶的缝隙照进来，在她发间跳着碎光。

“明年，咱们在院子里种点青菜吧？”白羽忽然说，“用那些歪陶罐当花盆，肯定长得旺。”

苏然笑着点头，伸手替她把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触到她耳后新添的小痣——是去年生了场小病后长出来的，他总说像颗没长圆的朱砂痣。

开春时，院子里真的摆满了歪陶罐，里面种着生菜、小葱、辣椒，长得参差不齐，却透着股泼辣的生气。有回下大雨，别的花盆都在淌水，唯独他们的歪陶罐，顺着歪沿漏下的水刚好浇了底下的杂草，倒省了除草的功夫。

“歪物件有歪物件的福气。”白羽蹲在院子里摘辣椒，指尖被辣得发红，苏然递来块湿布，她擦着手说，“就像人，不用非得长成像模子刻出来的样子。”

那年冬天，老街办了场“老物件展”，他们的“歪物记”成了最热闹的摊位。那枚歪形铜锁被摆在正中央，旁边放着那对歪木梳，还有补过齿的木梳、歪底铁皮桶、缺角粗瓷坛……每个物件旁都贴着张小纸条，写着它们的故事。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站在铜锁前看了很久，忽然抹起了眼泪。她说自己年轻时，丈夫也给她做过个歪木簪，后来搬家时弄丢了，“那时总嫌它歪，不如店里买的周正，现在才明白，歪的才是独一份的。”

白羽递给她块手帕，老太太擦了泪，又笑了：“你们俩能守着这些过日子，是有福气的。”

展会结束后，他们把老太太送的一小袋晒干的金银花塞进那个歪陶罐，摆在窗台上。来年春天，罐子里竟自己冒出了株嫩芽，歪歪扭扭地顺着罐沿往上爬，到了夏天，还开了串细碎的白花。

苏然拍下开花的陶罐，照片里，白花映着歪窗，窗台上的歪木梳和歪笔搁并排躺着，阳光把它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像两只交颈的鸟。这张照片被他存进“歪处的圆满”文件夹，前面加了个星标。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歪柳树的枝干更歪了，却每年都抽出新绿；歪门的漆掉了又补，补了又掉，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木纹，像刻着岁月的年轮。苏然的相机里，多了许多带着白发和皱纹的照片——他镜头里的白羽，眼角有了细纹，笑起来时，纹路弯弯的，像她腕上那只磨得发亮的银镯子。

有天清晨，白羽梳头时，发现木梳上缠了根白发。她捏着那根头发看了会儿，苏然从背后搂住她，下巴抵着她的发顶：“添了根银丝，更配这银镯子了。”

她转过身，把头发递给他：“夹在相册里吧，留个念想。”

相册是他们自己做的，封面用的是块带疤的木板，边角被磨得圆润。里面夹着从相识到如今的照片：初遇时的歪木盘、林薇转身的巷口、老木匠的铜锁、雪地里的脚印、开花的歪陶罐……最后一页，留着个小口袋，此刻正躺着那根白发。

夕阳西下时，他们坐在院子里的歪竹椅上，看巷子里的孩子追逐打闹。白羽靠在苏然肩上，手里转着那枚歪铜锁，锁身的铜锈蹭到她的袖口，留下点青绿色的印子。

“你说，咱们算不算把老木匠的手艺传下去了？”她轻声问。

苏然望着远处歪屋顶上的炊烟，烟在风里扭出弯弯的形状：“算啊，他教咱们的不是做木头活，是怎么把日子往合心意的地方磨。”

晚风拂过，歪柳树的叶子沙沙响，像是在应和。窗台上的歪陶罐里，那株金银花又抽出了新枝，歪歪扭扭地朝着有光的地方伸去。苏然低头，看见白羽已经闭上了眼，嘴角还带着浅浅的笑意，银镯子在腕间轻轻晃，和铜锁的磕碰声混在一起，像首温柔的调子。

他拿起相机，对着暮色中的院子按下快门。照片里，歪竹椅上的两个人影依偎着，歪陶罐的影子和歪柳树的影子缠在一起，远处的灯笼亮了，把光洒在每一处不规整的角落，却都透着说不出的熨帖。

这张照片，他没存进任何文件夹，设成了相机的桌面。因为他知道，最好的日子，从来都在眼前，不用刻意归类，也无需费心珍藏，就像那些歪处的牵连，早已融进了呼吸里，成了生命里最自然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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