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转年开春，老街东头的空地被改造成了小广场，施工队来拆旧墙时，发现墙根处嵌着块歪砖，砖缝里卡着半片碎瓷，是多年前哪个孩子摔碎的玩具碗。苏然蹲下身去捡，指尖刚碰到碎瓷，白羽就递来块棉布：“小心划手。”

她的指甲缝里还沾着木屑——前几日整理老木匠的工棚，找出些零碎木料，她正学着做歪形的筷架。此刻棉布上绣着歪歪扭扭的缠枝纹，是她闲时一针一线缝的，针脚虽不整齐，却把碎瓷裹得严实。

后来这块碎瓷被他们嵌在新做的木架上，旁边摆着那对歪木梳。有来参观的老街坊笑说：“你们这架子上摆的，净是些不周正的东西。”白羽正给架子上的歪陶罐浇水，闻言回头笑：“周正了反倒搁不稳呢。”

入夏的某个傍晚，暴雨冲垮了后巷的矮墙。苏然和白羽跟着街坊们一起修补，他搬砖，她和泥，泥桶是个歪底的铁皮桶，每次提起来都要往一侧倾，她便用肩膀顶着桶边，走得稳稳当当。有个年轻小伙看不过去，递来个新桶：“用这个吧，省力气。”白羽摆摆手，指了指苏然手里的歪柄泥抹子：“他这抹子歪，我这桶歪，正好凑一对，快着呢。”

果然，两人配合着糊墙，歪柄泥抹子刮过的墙面虽不太平整，却密不透风，歪底桶里的泥浆也没洒出半滴。收工时，夕阳从云缝里漏下来，照在刚糊好的墙面上，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处，苏然的影子长些，歪向左边，白羽的影子短些，歪向右边，在墙根处恰好交叠成一个完整的轮廓。

秋末时，老街办起了手作市集，他们的“歪物记”架子也搬了过去。铜锁挂在最显眼的位置，风一吹，和木架上的歪铃铛撞出细碎的响。有个姑娘指着那对歪木梳问：“这梳齿歪成这样，好用吗？”白羽拿起梳子，当着她的面给苏然梳了两下，木齿划过发丝时，苏然舒服得眯起眼：“你看，顺着头发的长势走，比直齿更贴头皮呢。”

姑娘买走了一对新做的歪形木勺，说要送给总抱怨“吃饭吧唧嘴”的丈夫：“他嘴歪，用这歪勺正好。”苏然在一旁拍照，镜头里，姑娘拎着木勺的背影轻快，白羽正低头给歪陶罐换花，鬓角的碎发被风掀起，他伸手替她别到耳后，指尖碰到她腕上的银镯子，叮的一声，和铃铛声混在一起。

冬初落了场霜，工棚的窗棂结了层薄冰，歪窗缝里钻进的风，刚好把桌上的宣纸吹得轻轻晃。白羽在写春联，笔是支歪锋的旧毛笔，写出来的字左低右高，却透着股自在。苏然在旁边研墨，墨条是块边角料，磨出的墨汁总往砚台歪处流，他就把砚台斜着放，刚好接住。

“写副什么联？”苏然问。

“就写‘歪门常纳暖，斜窗总进光’吧。”白羽放下笔，对着纸上的字笑，“横批用老木匠那铜锁的形状刻个‘安’字。”

除夕那天，他们把春联贴在歪门上，铜锁在红纸上头晃悠，锁鼻的锈迹被擦得发亮。夜里守岁，两人坐在炉边煮饺子，用的还是那对歪木盘，热气腾腾的白雾裹着饺子香，在歪窗上凝成水珠，顺着窗缝滴下来，落在窗台上的歪瓷盆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苏然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市集，林薇站在巷口的样子。他转头看白羽，她正用歪勺舀起个饺子，吹了吹递过来：“想什么呢？”

“在想，这饺子要是搁在直盘里，肯定没这么香。”他咬了口饺子，热汤烫得舌尖发麻，心里却暖烘烘的。

大年初一清晨，拜年的孩子涌进巷口，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盯着“歪物记”架子上的铜锁看，问：“这锁没钥匙，怎么开呀？”

白羽蹲下身，指着歪门和铜锁的缝隙：“你看，它不用开，本来就和门扣在一起呢。”

小姑娘似懂非懂地点头，跑开时撞翻了架子下的歪木凳，苏然伸手去扶，却见木凳的歪腿刚好卡在石板的凹处，没倒。他望着小姑娘的背影笑，转头看见白羽正对着晨光整理木梳，阳光从她发间穿过，把歪木梳的影子投在她手背上，像道浅浅的纹路。

他拿起相机，镜头里，她的侧脸柔和，银镯子在腕间闪着微光，梳齿的歪处正卡在她指缝里，像天生就该长在那里。这张照片被存进“歪处的圆满”文件夹，排在了最前面。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歪柳树的枝条一年比一年歪，歪陶罐里的花换了一茬又一茬。苏然的相机里存满了照片：歪屋顶的炊烟、歪树杈上的鸟窝、雪地里交叠的脚印、雨雾中并立的身影……每个文件夹都记着时令，唯独“歪处的圆满”里，春夏秋冬的照片混在一起，没按顺序，却处处都是彼此的影子。

有天傍晚，白羽坐在歪窗边翻相册，看到林薇转身的那张旧照，忽然说：“她现在，大概也找到了自己的歪处吧。”

苏然正给歪笔搁上漆，闻言抬头：“肯定的。”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相册页哗哗响，停在那张两人梳头的照片上。木梳的歪齿对着歪镜，镜里的人眉眼弯弯，银镯子的反光落在梳齿间，像撒了把碎星子。

暮色渐浓，巷子里亮起灯笼，歪柳树的影子被灯光拉得老长，缠缠绕绕地搭在歪墙上。白羽合上册子，起身去关窗，苏然跟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被窗棂切成歪歪扭扭的形状，却紧紧贴在一起，分不出哪是肩，哪是臂。

窗外的灯笼晃啊晃，把光洒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他的指腹有磨木的茧，她的指尖有刻刀的痕，碰在一起时，像两块找对了凹槽的木料，严丝合缝。

老街的夜，就这么静了下来。只有歪铃铛还在风里轻轻响，像在数着那些藏在歪处的日子——不规整，却踏实，像他和她，在时光里慢慢磨出的牵连，从来不用刻意，却早已分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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