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又是二十多年过去，老街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歪柳树的枝桠更歪了，却每年春天都准时冒出新绿。苏然和白羽的头发都白了，走在巷子里，背影也是歪歪的——他的左肩微微下沉，她的右肩轻轻耸着，却总能在并肩时刚好凑成一条直线。

“歪物记”的架子还在，只是添了层厚厚的包浆，最上头的铜锁锈得更沉，却依旧牢牢扣着歪门。架子上多了些新物件：歪歪做的木拐杖，她丈夫打的歪沿茶盘，还有歪歪的孩子——小名叫“小歪”的小姑娘刻的歪嘴小木偶，木偶的手里攥着片碎瓷，和当年那对拼在一起的刚好是同个花色。

那年冬天来得早，白羽的腿不太灵便了，苏然就每天扶着她在院子里晒太阳，用的还是那个歪沿粗陶碗，给她泡上温热的花茶，漏下来的那点，他就像当年接药汁那样，用歪碟接着，自己慢慢喝。

小歪放寒假来看他们，趴在“歪物记”的架子前数物件，数到那对歪木梳时，仰起脸问：“太爷爷，太奶奶，你们的梳子用了一辈子，不觉得歪吗？”

苏然笑了，指着架子上的铜锁：“你看这锁，歪了一辈子，不也把门锁得好好的？”白羽摸着小歪的头，银镯子的光落在孩子发间：“就像太爷爷的背和太奶奶的肩，歪得刚好能靠在一起，不疼。”

开春后，白羽的身体渐渐弱了，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苏然就搬了张歪竹椅守在床边，给她读歪歪寄来的信，信里写着小歪又做了个歪形的木碗，说要等太奶奶好起来用。

有天傍晚，夕阳透过歪窗照进来，落在床前的歪木梳上。白羽忽然精神好了些，让苏然扶她坐起来，拿起木梳给他梳头。梳齿划过他花白的头发，依旧不硌，像春风拂过老柳枝。

“你看，”她轻声说，“这么多年了，它还是最懂你的头发。”

苏然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腕上的银镯子，镯子磨得很薄，却依旧亮：“就像我，还是最懂你的疼。”

那天夜里，白羽靠在苏然怀里睡着了，再也没醒来。她的手里还攥着那把歪木梳，梳齿的歪处贴着他的掌心，暖得像她从未离开。

办丧事那天，老街的街坊都来了，歪歪抱着白羽的遗像，照片里的她正坐在歪窗边笑，银镯子的反光落在歪木盘上。小歪不懂悲伤，只是指着遗像说：“太奶奶的笑和太爷爷的一样，眼角的纹是一对。”

苏然把白羽葬在歪柳树下，坟头朝向院子的方向，这样她就能看见窗台上的歪陶罐，看见“歪物记”的架子，看见他每天坐在歪竹椅上的样子。

他依旧每天整理“歪物记”，给歪木梳上油，给铜锁擦锈，只是说话的次数少了，更多时候是对着那些物件发呆，像在和白羽聊天。歪歪怕他孤单，想接他去城里住，他摆摆手：“我得守着这些，它们记着她的温度，我走了，它们会想她的。”

又过了几年，苏然的身体也渐渐衰了，他把歪歪叫到身边，从枕下摸出个布包，里面是那台旧相机，还有一把新做的歪木梳，梳齿的歪处和当年给白羽的那把刚好相对。

“这相机里的照片，”他喘着气说，“都存在‘圆满’的文件夹里了，没设密码……这木梳，等我走了，和你奶奶的那把摆在一起，它们是一对。”

歪歪握着他的手，泪水落在歪木梳上，顺着梳齿的歪处流下来，像当年漏下的药汁，也像那些藏在歪处的暖。

苏然走的那天，阳光很好，歪柳树的影子刚好覆盖他的床，像给了他一个温柔的拥抱。街坊们来送他时，看见“歪物记”的架子上，两把歪木梳并排摆着，中间挂着那枚铜锁，锁眼里的红纸条还在，上面的名字被岁月浸得发深，却依旧清晰。

后来，歪歪按照爷爷的嘱咐，把他和奶奶合葬在歪柳树下，墓碑是块天然的歪石，没刻名字，只刻了两把交缠的木梳。

小歪长大后，成了老街的守艺人，在“歪物记”里教孩子们做歪形的物件。她常指着架子上的铜锁和木梳说：“这锁不用钥匙，这梳不挑发式，就像太爷爷和太奶奶，一辈子没说过多少漂亮话，却把日子过成了最舒服的样子——原来最好的圆满，从不是规规矩矩的形状，而是有人愿意顺着你的歪处，陪你走一辈子，把彼此的名字，刻进每道时光的纹路里。”

风吹过老街，歪柳树的叶子沙沙响，像在应和。阳光穿过枝桠，落在“歪物记”的架子上，把那些歪歪扭扭的物件照得发亮，像撒了层金粉。巷子里，小孩子们举着歪木勺追逐打闹，笑声顺着歪路飘远，和多年前苏然、白羽的笑声，和歪歪的笑声，和所有藏在歪处的暖，融在一起，成了老街永远的调子。

日子还在继续，不规整，却踏实，像那对歪木梳，像那枚铜锁，像他和她，在时光里找到了最刚好的牵连，把平凡的日子，过成了彼此最圆满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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