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光

深秋的雨连下了三天，把小镇泡得发涨，石板缝里钻出的青苔吸足了水，踩上去能听见细碎的挤压声。

望安修座钟赚来的钱换成了三箱颜料，望岁抱着颜料管在地毯上打滚，锡管碰撞的脆响混着岁安的呼噜声，在画室里织成张柔软的网。

祁岁坐在画架前调颜料，指尖沾着钴蓝，把那抹蓝抹在橄榄树的根须上。

辞年靠在门边削木片，锋利的刀片在他指间翻飞，木屑簌簌落在地板上，像碎掉的月光。

“镇警又来过了。”祁岁忽然开口，画笔在画布上顿了顿，蓝色在树根处晕开个小小的漩涡，“这次没问索马里，问的是十五年前马赛港那艘沉掉的货轮。”

辞年削木片的手没停，木片在空中划出道银亮的弧线，落在墙角的铁盒里。“老福特的发动机该换了，”他漫不经心地说，“昨天望安开去修钟时，在码头抛了锚，估计是被哪个眼尖的认出来了——那船的发动机拆下来，正好装在我们那辆破车上。”

祁岁笑了声，把画笔扔进洗笔筒，颜料在水里炸开朵蓝花。“当年把货轮炸沉时，谁能想到发动机能在小镇苟活十五年？”他转头看辞年，眼底的光冷得像结了冰的海面，“就像谁也想不到，我们会在这种地方，为两个半大孩子的颜料钱算计。”

辞年放下刀，走过去从身后圈住他，下巴抵在他发顶。木片的清香混着他身上的烟草味，像某种安定剂。“算计不好吗？”他说，指尖抚过祁岁后颈的碎发，“总比算计着怎么把子弹送进对方脑袋里强。”

画室的门被轻轻推开，望岁探进半个脑袋，手里举着张画。画纸上歪歪扭扭地画着四个人，还有只尾巴特别长的狐狸，背景是片刺眼的红，红里却嵌着几颗圆滚滚的黄，像被血泡着的星星。

“画好了！”望岁蹦进来，把画举到祁岁面前，鼻尖沾着点橙红颜料，“这是会发光的狐狸，祁岁说红色是危险的颜色，但加了黄色就会变成太阳！”

祁岁接过画，指尖拂过那几颗黄色的圆点。望安跟在后面走进来，手里拿着块擦得锃亮的金属片，是从旧收音机上拆下来的。

“给画框装的，”他把金属片往画纸上比了比，“望岁说要让太阳真的能发光，这个反光最好。”

辞年看着那片金属在阳光下晃出的光斑，突然想起十五年前在马赛港，货轮爆炸时冲天的火光也是这样晃眼。

那时他背着中弹的祁岁跳进海里，咸涩的海水灌进鼻腔，祁岁在他怀里咳着血笑，说早知道货轮上的黄金会引来这么多人，当初不如全扔进红海喂鱼。

“装上去会很好看。”辞年伸手揉了揉望安的头发，掌心触到男孩发烫的耳垂，“比当年在开罗博物馆偷的那块法老面具好看。”

望安的脸腾地红了，把金属片往兜里塞。望岁却拽着祁岁的袖子，好奇地问：“开罗博物馆有狐狸吗？就像岁安这样的？”

祁岁低头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忽然想起那个被他们撬开窗的展厅里，确实有具木乃伊旁摆着只陶制狐狸，尾巴尖缺了块，像被人生生掰掉的。“没有，”他说，声音放得很轻，“那里的狐狸不会动，也不会等你回家。”

望岁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转身跑去逗岁安，把画铺在地毯上，让老狐狸趴在画里的狐狸旁边。

岁安打了个哈欠，慢吞吞地蜷成团，尾巴尖正好搭在画纸上那抹红色上，像给危险盖上了块柔软的布。

望安蹲在地毯边，看着望岁给岁安顺毛，忽然小声说：“昨天那个抢颜料的，今天在学校给我塞了颗糖，说以后再也不抢东西了。”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颗皱巴巴的水果糖，糖纸已经被捏得发软，“望岁说，他妈妈今天没打他，因为他把偷藏的面包给了弟弟。”

辞年挑眉，看向祁岁。祁岁正把那幅画挂在墙上，画里的狐狸尾巴在风里轻轻晃。“看来你的‘救命白’比我的刀管用。”辞年低声说，嘴角勾着点笑意。

祁岁没回头，只是把画框摆正。“不是白，”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是他们自己心里长出来的光。”

傍晚时雨又下了起来，比前几天更绵密，像要把整个小镇泡透。

望安在厨房帮辞年修漏水的水龙头，望岁趴在客厅的地毯上给岁安画像，彩铅在纸上沙沙作响。

祁岁站在画室的窗边，看着雨幕里的码头。十五年前那艘货轮沉没的位置，现在停着几艘小渔船，渔民正披着雨衣收网，网里的银鱼在雨里闪着光。

辞年走进来，手里拿着杯热可可，杯壁上凝着水珠。“在想什么？”他把杯子递给祁岁，掌心贴着他的手背，“想当年怎么在暴雨里炸掉那艘船？”

祁岁接过热可可，暖意顺着指尖爬上来。“在想，”他说，目光落在客厅的方向，望岁的笑声正隔着雨幕飘过来，“原来安稳不是没有雨，是有地方躲雨。”

辞年笑了，从身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上。“那我们就把这个地方，盖成全世界最结实的伞。”他说，声音里的坚定像深埋地下的树根，“让雨下得再大，也淋不到里面的人。”

雨还在下，但画室里很暖。墙上的画在台灯下泛着柔和的光，画里的狐狸尾巴尖沾着点黄，像落了片永不熄灭的星火。

祁岁看着那抹黄，突然觉得，那些追了他们半生的阴影，其实早就被这片光烫得蜷缩起来了。

或许反社会的心脏里，也能长出温柔的根。就像沙漠里能开出花，就像暴雨后会有彩虹，就像两个浑身是疤的人，也能学会为别人撑伞。

画架上的橄榄树又多了几片叶子，枝桠间的狐狸尾巴上，那点白越来越明显，像落了场干净的雪。祁岁拿起画笔，蘸了点金色，小心翼翼地点在狐狸的眼睛上。

这一次，他画的不是危险，是守护。

是两个曾经只想毁掉世界的人，终于找到想要守护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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