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岁的眼泪在瓷盘里砸出细小的涟漪,红色颜料顺着水纹漫开,像朵突然绽开的血花。辞年走过来时,正看见他用指尖蘸着那抹红,在画纸上补了道弧线——是望岁脚踝上那道浅疤,去年在码头被生锈的铁钉划开的,当时望安抱着哭嚎的弟弟,岁安叼来止血粉时尾巴都在抖。
“手抖了?”辞年的拇指擦过他眼角,指腹的茧蹭着皮肤发疼。他记得祁岁在红海货轮上拆鱼雷引信时都没抖过,那时这人蹲在摇晃的船舱里,指甲掐进炸药的纹路里,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稳。
“风大。”祁岁偏头躲开他的手,笔尖在画纸上扫出片金色,“望岁的头发被吹乱了,得把金粉的反光补上。”
望安突然举着朵向日葵跑过来,花盘上的瓜子沾着露水,滴在祁岁的画纸上,晕开片深色的圆。“老布朗说这种瓜子能种出会发光的花!”他把花塞进祁岁手里,掌心的泥土蹭在画框上,“望岁说要种在新家的院子里,等花开了,晚上就不用点煤油灯了。”
辞年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点冷意。他想起三年前在柏林,他们躲在废弃工厂的地下室,望岁发着高烧说要晒太阳,祁岁就用刺刀在水泥墙上凿出个洞,阳光漏进来时,这人正把望岁裹在沾满血的大衣里,自己后背抵着冰冷的墙,枪就放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别笑了。”祁岁把向日葵插进画架旁的空颜料管里,花茎上的绒毛蹭着他手腕的疤,“再笑惊动巡逻队,你就抱着望岁的画架跑。”
“跑不过你。”辞年弯腰捡起地上的蜡笔,是望岁刚才掉的那支红色,笔杆上的银链还缠着三圈,“十五年前在马赛港,你背着中弹的我跑了三条街,子弹擦着你耳朵飞过去时,你都没减速。”
祁岁的笔尖顿了顿,在画纸上戳出个小洞。他想起那时辞年的血顺着他的脊背往下淌,浸透了衬衫,像条温热的蛇钻进裤腰。后来这人在临时诊所醒来,攥着他被弹片划伤的手腕说:“再跑快点,就能甩掉那些追债的了。”
望岁突然在花田里摔了一跤,蜡笔从手里飞出去,滚到辞年脚边。辞年捡起来时,发现笔尖断口处沾着点暗红色的粉末——是老布朗给的牡蛎壳粉,望岁总说要混在颜料里,这样画出来的狐狸就刀枪不入。
“辞年辞年!”望岁趴在地上喊,声音里没带哭腔,反而透着兴奋,“我找到颗会发光的石头!”
辞年走过去时,正看见他举着块碎玻璃,阳光透过玻璃在他脸上投下片光斑,像只眨眼的星星。“这是从雷蒙德的仓库掉出来的。”望岁把玻璃塞进他手里,掌心被边缘割出细小的血珠,“老布朗的孙女说,这种玻璃能照出坏人的影子。”
碎玻璃的断口很新,边缘还沾着点机油。辞年的指尖捻过那些痕迹,突然想起昨夜在图纸上看到的——仓库西墙有个通风口,栏杆是用这种强化玻璃做的,雷蒙德总爱站在那抽烟,说能看见整条街的动静。
“望岁很厉害。”他蹲下身,用手帕擦掉孩子掌心的血,“比祁岁当年在马赛港找到的炸药引线还厉害。”
祁岁刚好画完最后一笔,闻言回头时,眼里带着点嘲讽:“总比某人把雷管当打火机用强,差点炸掉半个码头。”
“那是你没说清楚引线的长度。”辞年把望岁抱起来,孩子的裤腿沾着泥土,却死死攥着那块碎玻璃,“再说最后不是靠望岁的银链才找到断线的地方?”
望岁突然拍手:“是岁安先找到的!它用尾巴扫过引线时,银链就发光了!”
岁安像是听懂了,突然从望安怀里跳下来,叼起祁岁的画架就往卡车跑。狐狸尾巴扫过向日葵的花盘,金粉簌簌落在画纸上,给那两只交握的手镀上了层光。
“它在催我们走了。”祁岁收拾画具时,发现望岁的帆布包敞开着,里面露出半盒雷管和那枚星星弹壳,“把东西收好,别让望岁摸到雷管的引线。”
辞年把帆布包拉链拉到顶,指尖触到包底的硬物——是那把祁岁用了十年的匕首,刀鞘上刻着条蛇,蛇眼是两颗磨圆的弹珠,望岁说要给蛇也戴上护身符,硬是把自己的乳牙塞了进去。
卡车重新启动时,望岁趴在后窗上,用那块碎玻璃照着外面的路。“里昂的钟楼在发光!”他突然尖叫起来,玻璃反射的光晃得辞年眯起了眼,“像祁岁画里的星星!”
祁岁回头望去,远处的钟楼尖顶确实闪着光,在正午的太阳下亮得刺眼。他想起雷蒙德最喜欢在钟楼顶层放哨,说那里能看见方圆十里的动静,当年在纽约码头,就是从类似的高处,这人用望远镜盯着他们卸的货,手指扣在扳机上,像条蓄势待发的蛇。
“还有半小时到。”辞年的手按在方向盘下的暗格上,里面藏着把改造过的手枪,枪管上缠着望岁用红绳打的结——这孩子说红绳能让子弹长眼睛,不会伤到好人。
祁岁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尖掐进那圈浅浅的牙印里。十五年前在马赛港的仓库,那条德国牧羊犬就是咬在这个位置,辞年当时举着撬棍砸断了狗腿,血溅在这人脸上时,眼睛亮得像淬了毒的刀。
“老布朗的卡车有备用油箱。”祁岁的声音压得很低,“我在油箱底焊了层铁皮,能藏下四公斤炸药。”
“足够把仓库的地基炸松了。”辞年反手握住他的手,把那只冰凉的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望岁的帆布包侧面有夹层,我早上塞了两包烟雾弹,颜色是他选的,说粉色的烟最像棉花糖,坏人会以为是糖果店。”
望安突然从座位底下拖出个铁皮罐,里面是老布朗给的铁钉,边缘被磨得很尖。“可以撒在仓库门口的路上!”他举着根铁钉在玻璃上划了道印,“老布朗说这样坏人追出来时,会像踩在狐狸尾巴上一样疼。”
望岁立刻附和:“还要撒牡蛎壳粉!让他们的脚印发光,岁安就能跟着找到他们的窝!”
岁安像是听懂了,突然从望安怀里探出头,对着窗外的钟楼龇牙,尾巴上的金粉掉在祁岁的鞋上,像撒了把碎星。
祁岁看着那只狐狸,突然想起五年前在红海,他们的船被炸沉时,也是这样一只狐狸叼着望岁的襁褓游向救生艇。那时这只狐狸的爪子被礁石划破,血染红了海水,却硬是把孩子顶到了他伸手可及的地方。
“钟楼底下有间报亭。”辞年突然减速,手指点了点仪表盘上的地图,“雷蒙德的人换班时会去买烟,那里的后门通着仓库的地下通道,图纸上没画,但老布朗说他侄子喝醉了提过,通道里有盏永远不会灭的灯。”
祁岁抬头望去,报亭的门是虚掩着的,门轴上缠着圈铁丝,像个简陋的陷阱。他认得这种手法——是当年在马赛港,他们用来对付追债人的,铁丝末端系着个空罐头,一碰就会响。
“望岁的蜡笔有红色和黄色。”祁岁突然说,指尖敲了敲画架的边缘,“把红色涂在报亭的门牌上,黄色画个箭头,像望岁昨天画的船帆那样。”
“像滴血的宝石?”辞年的拇指摩挲着他手背上的疤,“让巡逻的人以为这里有危险?”
“让他们以为是雷蒙德的对手做的标记。”祁岁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去年在纽约,我们就是这样让两伙人打起来的,最后警察来的时候,我们正在码头分他们的货。”
望岁突然把脸贴在玻璃上,鼻子压得变了形:“我看见仓库的烟囱了!像祁岁画的狐狸尾巴!”
卡车驶过街角时,祁岁果然看见那根烟囱,顶端歪歪扭扭的,像被人用斧头砍过。他想起辞年在图纸上画的那只狐狸,尾巴上的火正烧向烟囱,望岁当时非要在火里加金色,说这样烟也会变成星星的颜色。
“望安,把铁钉和牡蛎壳粉准备好。”辞年把车停在巷口的老槐树下,这里刚好能看见仓库后门,“望岁,你和岁安待在车里,用望远镜盯着报亭的门,看见穿黑衣服的人出来,就把粉色烟雾弹扔到车窗外。”
望岁立刻举起望远镜,镜筒上还缠着他用银链打的结。“像祁岁用的瞄准镜!”他兴奋地喊,手指扣在烟雾弹的拉环上,“我不会弄错的!”
祁岁推开车门时,辞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把那枚星星弹壳塞进他的衬衫口袋。“望安说这个能让狐狸隐身。”这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呼吸扫过他的耳垂,“十五年前在马赛港,你也是这样把我的护身符塞进我口袋的。”
祁岁摸了摸口袋里的弹壳,金属边缘硌着胸口的疤。他记得那枚护身符是块碎玉,是这人母亲留给他的,当年在仓库被流弹打穿时,碎玉的尖角嵌进了辞年的肉里,后来取出来时,这人笑着说:“这样它就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走了。”祁岁挣开他的手,往报亭走去,衬衫下摆扫过望岁的画,上面那只尾巴冒火的狐狸,眼睛亮得像两颗正在燃烧的星。
辞年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报亭后,突然低头对望安说:“把铁钉撒在仓库后门的台阶上,记得混点牡蛎壳粉。”
望安点点头,抱着铁皮罐跑下去时,岁安突然从他怀里跳出来,叼起地上的烟雾弹就往祁岁的方向跑。辞年追上去时,正看见这只狐狸把烟雾弹塞进祁岁的裤袋,尾巴扫过那人后腰的伤,金粉簌簌往下掉。
“它在给狐狸装武器。”望岁举着望远镜喊,声音里带着点骄傲,“就像祁岁给岁安装爪子上的铁套一样!”
祁岁蹲下身,摸了摸岁安的头。这只狐狸的耳朵尖还沾着金粉,眼睛亮得像望岁画里的星星。“知道该怎么做吗?”他低声问,指尖蹭掉狐狸鼻尖的泥土。
岁安突然叼起他的裤脚,往报亭的后门拽。门后的通道果然亮着盏灯,电线裸露在外面,像条垂着的蛇。祁岁认得这种线路——是十五年前在马赛港常用的,短路时会爆出火星,足以点燃洒在地上的煤油。
“辞年,”祁岁对着对讲机说,声音里带着点笑意,“把卡车的备用油箱打开,放半升油在通道口。”
对讲机里传来辞年的笑声,混着望安的尖叫和望岁的欢呼。“望岁说要画朵花在油箱上!”辞年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近,“说这样炸弹开花时,会像向日葵一样好看。”
祁岁靠在通道的墙壁上,听着外面传来望岁用蜡笔涂鸦的声音,突然想起昨夜这人在镇礼堂的壁炉前,也是这样用红色蜡笔在纸上画花,说要给狐狸的尾巴当装饰。那时辞年的手正按在他后腰的伤上,掌心的温度透过衬衫渗进来,像要把十五年的寒冰都焐化。
通道口突然传来脚步声,很沉,带着金属撞击的响。祁岁摸出烟雾弹的瞬间,看见岁安钻进了通风管道,尾巴上的金粉在灯光下划出一道亮线,像颗正在飞行的星。
“砰——”粉色的烟雾炸开时,祁岁听见了雷蒙德的怒吼,还有德国牧羊犬的狂吠。那狗的声音很耳熟,十五年前在马赛港咬过辞年手腕的那只,现在叫起来,还是带着点嘶哑的狠劲。
“望岁!”祁岁对着对讲机喊,“把画举起来!”
仓库里突然亮起一道红光,是望岁举着那张画,画里的狐狸尾巴燃着熊熊大火,在粉色的烟雾里亮得像颗跳动的心脏。雷蒙德的人果然被吸引了过去,脚步声乱成一团,夹杂着“那是什么”的惊呼。
辞年的声音突然从通风管道传来,很近,带着点喘:“炸药已经装在仓库的地基下了,引线接在那盏灯的线路上。”
祁岁往通道深处跑时,听见身后传来狗的惨叫。他知道是岁安做的——这只狐狸的爪子上还套着铁套,是去年在码头为了防狼焊的,边缘被望岁用锉刀磨得很尖,说这样能像祁岁的匕首一样锋利。
仓库里突然响起枪声,子弹擦着祁岁的耳边飞过,打在对面的墙上,溅起片尘土。他想起红海货轮上的枪声,也是这样密集,那时辞年把他按在船舱底部,自己后背挡着弹片,血滴在他脸上时,这人还笑着说:“等出去了,给你买最好的颜料。”
“祁岁!”辞年的声音从仓库中央传来,混着望安的尖叫,“望岁把红色蜡笔塞进了牧羊犬的项圈里!”
祁岁冲过去时,正看见那只德国牧羊犬在地上打滚,项圈上的红色蜡笔被蹭得满身都是,像只染了血的野兽。望岁举着画架挡在前面,画里的狐狸正对着狗龇牙,尾巴上的火燃得更旺了。
“它怕红色!”望岁兴奋地喊,手里的蜡笔在画纸上又添了几道,“就像怕祁岁胸口的疤一样!”
辞年突然抓住祁岁的手腕,把他往仓库后门拽。“引线快烧完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点急,掌心的温度烫得像要烧穿皮肤,“望安已经带着望岁上卡车了!”
祁岁回头望去,通风管道里的岁安正叼着望岁的帆布包跑出来,包上的红色花朵在灯光下亮得刺眼。那是望岁今早画的,说要给狐狸的家做标记,这样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找到回来的路。
“走了。”辞年把他拽出仓库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粉色的烟雾混着金色的火光冲天而起,像朵突然绽开的向日葵。祁岁回头望去,仓库的屋顶正在坍塌,那些燃烧的木料在空中划过的弧线,像望岁画里的狐狸尾巴,亮得像颗永远不会熄灭的星。
卡车驶离里昂时,望岁趴在后窗上,手里举着那张画。画里的两只狐狸并肩走在洒满金光的路上,尾巴缠在一起,像个永远解不开的结。“它们回家了吗?”孩子的声音透过车窗传进来,带着点疲惫的颤音。
“对。”祁岁回头时,眼里的光比画里的狐狸还要亮,“回那个有向日葵、有星星、有永远不会分开的人的家。”
辞年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后视镜里,里昂的钟楼还在冒烟,像朵正在凋谢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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