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在暮色里颠簸着驶离里昂,轮胎碾过碎石路的声响里,望岁已经抱着那幅画在后座睡熟了。他的小手还攥着半块碎玻璃,月光透过车窗照在上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斑,落在祁岁的手腕上,像极了当年马赛港那枚擦过他耳朵的子弹留下的灼痕。
祁岁低头看着那片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画框边缘。望岁画里的狐狸尾巴还沾着金粉,混着白日里晕开的颜料渍,倒真像辞年说的,炸开时会像向日葵。他忽然想起仓库坍塌的瞬间,辞年拽着他往外跑,那人掌心的茧擦过他虎口的旧伤——那是五年前在马赛港,为了抢一把能劈开仓库锁链的斧头,被铁屑嵌进皮肉里留下的。当时辞年蹲在码头的污水里,用牙齿咬着布条给他止血,血腥味混着海水的咸,像条滑腻的蛇钻进喉咙。
“在想什么?”辞年的声音从驾驶座传来,带着点漫不经心。他腾出一只手,越过副驾的靠背,指尖精准地落在祁岁后颈的疤上。那是三年前在柏林,为了护着发烧的望岁,被流弹擦伤的,当时血顺着衣领往下淌,染红了望岁裹着的大衣,辞年后来用刺刀把弹头从墙里剜出来时,说那形状像颗没长熟的向日葵籽。
祁岁偏头躲开他的手,抓起望安掉在地上的铁皮罐,罐底的铁钉晃出细碎的响。“在想老布朗说的发光花。”他把罐口对着月光,看那些磨尖的铁钉在阴影里泛着冷光,“望岁说要种在院子里,你信吗?”
辞年突然笑了,笑声撞在车厢板上,弹回来时带着点回音。“十五年前你说能靠一把撬棍抢银行,我也信了。”他打了把方向盘,卡车拐进条更窄的路,两侧的白桦树影像伸来的手,“结果你把炸药埋在银行后门的花坛里,说要给那些资本家的玫瑰浇点‘营养液’。”
祁岁的指尖在铁皮罐上划了道痕,声音低了些:“那次你差点被炸掉半条腿。”
“是你背着我跑了三条街。”辞年的拇指按在方向盘的磨损处,那里有个浅浅的牙印,是当年在柏林,望岁换牙时咬的,“子弹嵌在砖缝里,你非要抠出来当纪念品,说能给望安做弹弓的石子。”
后座的望安突然翻了个身,嘴里嘟囔着“向日葵”。祁岁回头时,看见他怀里的岁安正用尾巴扫着那幅画,金粉落在望安的睫毛上,像撒了把碎星。这只狐狸的耳朵尖还沾着仓库里的烟灰,却把下巴搁在望安的手背上,喉咙里发出轻轻的呼噜声——和五年前在红海的救生艇上一样,那时它也是这样护着两个发着高烧的人,自己舔着爪子上的伤口,血珠滴在船板上,晕成小小的红梅花。
“老布朗的牡蛎壳粉还剩多少?”祁岁突然问,指尖捻起一点画框上的金粉,“望岁说要给岁安的尾巴上撒点,这样晚上走路就不会被石头绊倒。”
“够撒到下一个镇子。”辞年从储物格里摸出个铁皮盒,扔给祁岁,“老布朗塞给我的,说混着煤油能当信号弹。他还说,当年在北非,他就是靠这个在沙漠里招来了商队。”
祁岁打开盒子时,一股咸腥味涌出来,混着颜料的松节油味,像回到了马赛港的鱼市。他想起那时辞年总爱偷摊主的牡蛎,撬开壳把肉塞进他嘴里,自己嚼着壳上的碎肉,说这样能补钙,免得下次背他跑路时腿软。有次被摊主追着打,辞年拽着他躲进货箱,两人在腥臭的海带堆里滚成一团,那人的血顺着额角往下淌,滴在他手背上,像颗温热的朱砂痣。
“前面有座桥。”辞年突然减速,车灯扫过桥面的木板,露出几个松动的缝隙,“图纸上说下面有暗流,当年雷蒙德的人在这里沉过货。”
祁岁探头望去,桥栏上缠着圈生锈的铁丝,和报亭门轴上的手法一模一样。他认得那铁丝的型号——是军用的,能承受三个人的重量,当年在柏林的废弃工厂,他们就是用这种铁丝把追兵吊在房梁上,看着那些人在月光里挣扎,像串挂起来的腊肉。
“望岁的帆布包呢?”祁岁突然摸向座位底下,触到个硬邦邦的东西,是那把刻着蛇的匕首。刀鞘上的乳牙还在,被望岁用红绳缠着,晃出细碎的响,“雷管别让望安摸到,那孩子总爱学你用牙齿咬引线。”
“在我脚边。”辞年踢了踢旁边的包,拉链上的银链叮当作响,“早上检查过,引线都换成了慢燃型的,烧完足够我们跑过三座桥。”他顿了顿,突然笑出声,“就像十五年前在马赛港,你算准了引线长度,让我有时间把追债人的车胎扎破。”
祁岁没接话,只是把匕首塞回包里。他想起那时辞年蹲在码头的阴影里,用牙齿咬着雷管的引线,火星在他唇间明灭,像只停在嘴边的萤火虫。后来爆炸声响起来时,那人正背着他往货轮上爬,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去,他却笑着说:“看,比烟花好看吧?”
卡车驶过桥面时,木板发出嘎吱的呻吟。祁岁看见桥下的水面泛着银光,像铺了层碎玻璃——和望岁捡的那块很像。他突然想起望岁说的“能照出坏人影子”,低头时,果然看见自己的倒影里,手腕上的疤正随着动作扭动,像条苏醒的蛇。
“前面有座教堂。”辞年的声音里带着点异样,“钟楼的形状和里昂的很像,只是尖顶上没有避雷针。”
祁岁抬头望去,教堂的尖顶在月光里泛着冷光,像把插在地上的匕首。他认得那建筑风格——是二战时德军建的瞭望塔,后来改成了教堂,地下室的结构和柏林的废弃工厂一模一样,有三条通道,其中一条直通后山的军火库。老布朗的侄子喝醉时说过,那里的保险柜还锁着当年没运走的金条,钥匙孔是用狐狸形状的模具做的,只有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
“望岁的蜡笔还有红色吗?”祁岁突然问,指尖在画框上敲出节奏,“教堂的门牌号要是涂上红漆,会像块新鲜的肉。”
“够画满三个门牌。”辞年从口袋里摸出那支缠着银链的红蜡笔,笔杆上沾着点暗红色的粉,“望岁说要在门把手上画朵花,像老布朗种的向日葵。”
祁岁接过蜡笔时,指尖触到笔杆上的刻痕——是望岁用牙齿咬的,深浅不一,像串歪歪扭扭的密码。他想起昨夜这孩子趴在他膝盖上,用这支笔在他手背上画狐狸,说要给狐狸画上刀枪不入的鳞片,那时辞年正坐在旁边擦枪,枪管的反光落在望岁的睫毛上,像镀了层银。
“停车。”祁岁突然开口,指着教堂侧面的矮墙,“那里有个通风口,尺寸刚好能钻进去一个人。”
辞年把车停在树影里,望安和望岁还在睡,岁安却突然竖起耳朵,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祁岁摸了摸狐狸的头,发现它的爪子正在发抖——和三年前在柏林的地下室一样,那时外面传来德军的皮靴声,这只狐狸也是这样,把鼻子埋在望岁的颈窝里,尾巴紧紧缠着望安的脚踝。
“我去看看。”祁岁推开车门时,辞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那人的掌心很热,攥着他虎口的旧伤,像要把那道疤揉进自己的肉里。
“带这个。”辞年把那支红蜡笔塞进他手里,银链缠上他的手指,“望岁说这个能驱邪,比你当年在马赛港带的十字架管用。”
祁岁没说话,只是把蜡笔别在衬衫口袋里。他弯腰时,看见自己后腰的伤正透过布料隐隐作痛——那是去年在纽约码头,被雷蒙德的人用钢管打的,当时辞年抱着他滚进货堆,自己后背撞在铁架上,肋骨断了三根,却还笑着说:“这下我们都有新疤了,像对双胞胎。”
通风口比想象中窄,祁岁爬进去时,衬衫被铁皮划破,露出后背的旧伤。那些疤痕纵横交错,像张摊开的地图,标注着十五年的逃亡路。他想起辞年总爱用指尖沿着那些疤痕游走,说像在走迷宫,每次走到终点——也就是心脏的位置时,那人的呼吸就会变得很重,像头蓄势待发的兽。
通道里弥漫着灰尘和霉味,混着点淡淡的汽油味。祁岁掏出打火机,火苗窜起的瞬间,他看见墙壁上有串新鲜的脚印,鞋跟处有个三角形的缺口——是雷蒙德的人,他认得这种军靴,当年在红海货轮上,就是这种靴子踩断了望岁的蜡笔,那支红色的,望岁说要画狐狸眼睛的。
前面突然传来滴水声,很规律,像秒表在倒数。祁岁放慢脚步,看见通道尽头有扇铁门,锁孔上缠着圈铁丝,和桥上的一模一样。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支红蜡笔,按照老布朗教的手法,把笔尖插进锁孔,轻轻一转——咔哒一声,锁开了,像十五年前在马赛港,他用一根发夹打开了追债人的保险柜。
铁门后是间密室,中央摆着个铁柜,柜门上的狐狸锁扣正闪着银光。祁岁走过去时,发现锁扣上缠着根银链,和望岁蜡笔上的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望岁说的“给狐狸戴护身符”,指尖抚过锁扣上的刻痕,那是只尾巴着火的狐狸,眼睛是两颗红色的宝石,像极了望岁画里的样子。
“找到了。”祁岁对着藏在衣领里的对讲机说,指尖扣住锁扣,“狐狸的眼睛是红宝石,老布朗没骗我们。”
“别碰那些宝石。”辞年的声音带着点急,“雷蒙德的人在上面涂了磷粉,沾到皮肤上会发光,三天都洗不掉。”他顿了顿,语气软下来,“就像当年在柏林,你为了给望岁找退烧药,闯进德军的药房,回来时衣服上全是荧光粉,在黑夜里像只萤火虫。”
祁岁缩回手,从口袋里摸出块碎布——是望安的手帕,上面沾着向日葵的露水。他隔着布打开铁柜,里面果然堆满了金条,金条上印着狐狸的图案,眼睛处嵌着红色的宝石,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还有雷管吗?”祁岁突然问,指尖敲了敲金条,“老布朗说要炸掉这里,免得被其他人找到。”
“望岁的帆布包里有两捆。”辞年的声音里带着笑意,“那孩子非要在引线末端系上向日葵花瓣,说这样爆炸时会有花香。”
祁岁把雷管摆在铁柜周围,引线像条红色的蛇,蜿蜒着通向通风口。他摆到最后一根时,发现引线不够长了,还差一小截。正皱眉时,他摸到衬衫口袋里的红蜡笔,突然想起望岁说的“红色能让狐狸刀枪不入”,于是把蜡笔掰断,用融化的蜡把两段引线粘在一起,像十五年前在马赛港,他用口香糖粘住了炸断的引线。
“好了。”祁岁退到通风口,回头望了眼那堆金条,“狐狸该回家了。”
他爬出通道时,看见辞年正站在教堂门口,怀里抱着醒来的望岁,望安牵着岁安,手里举着那幅画。月光落在他们身上,像层金色的纱,把四个人一只狐狸的影子拉得很长,缠在一起,像个永远解不开的结。
“引线烧得快吗?”望岁揉着眼睛问,手指指向教堂的尖顶,“会像向日葵开花吗?”
“比向日葵还好看。”辞年把望岁举起来,让他骑在自己肩上,“会像你画的狐狸尾巴,拖着金粉飞上天。”
祁岁走过去时,辞年突然抓住他的手,把一枚东西塞进他掌心。是颗红宝石,从狐狸锁扣上掰下来的,沾着点磷粉,在夜色里泛着微光。“望岁说要给你当护身符。”辞年的拇指擦过他掌心的疤,“说这样坏人就找不到你了。”
远处突然传来爆炸声,很闷,像闷雷滚过天际。祁岁回头望去,教堂的尖顶正在火光里摇晃,那些红色的宝石随着爆炸飞向空中,像无数只狐狸的眼睛,在夜色里眨了眨,然后消失不见。
“回家了。”辞年拽着他往卡车走,望岁在他肩上欢呼,望安举着那幅画跟着跑,岁安的尾巴扫过他们的脚踝,金粉簌簌往下掉,“老布朗说下一个镇子有片向日葵花田,望岁可以种他的发光瓜子了。”
祁岁低头看着掌心的红宝石,磷粉的光映在他眼里,像两簇跳动的火苗。他想起十五年前在马赛港,辞年也是这样把一枚弹壳塞进他手里,说:“等我们找到安稳的地方,就用这个给望岁做个哨子。”那时那人的血正滴在弹壳上,晕开朵小小的红梅花,像极了此刻掌心里的光。
卡车重新启动时,望岁突然指着窗外喊:“看!狐狸在飞!”
祁岁探头望去,夜空中飘着无数金粉,随着风飞向远方,像只只尾巴着火的狐狸。他突然想起望岁画里的最后一笔——两只狐狸的尾巴缠在一起,在洒满金光的路上走着,永远不会分开。
“它们回家了。”祁岁轻声说,指尖握紧那枚红宝石,磷粉的光透过皮肤渗进去,像要在肉里开出花来。
辞年的手突然覆上来,握住他的。两人的疤痕在夜色里相触,像两块拼图终于找到彼此的位置。“我们也回家了。”辞年的声音很低,呼吸扫过他的耳垂,“回那个有向日葵、有星星、有我们的家。”
卡车驶进晨曦时,祁岁看见望岁画里的路正在前方展开,金色的,铺着向日葵的花瓣。岁安突然从望安怀里跳起来,扒着车窗往外看,尾巴上的金粉落在祁岁的手背上,像颗永远不会熄灭的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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