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土炕上，王倩一边整理背包一边低声告诉我：“我得回城里打工了。”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片落叶。我攥着衣角，心里空落落的，却说不出一句话。

两天后，爸爸风尘仆仆地推开了院门，满身疲惫。他刚踏进屋，奶奶就迎了上去，两人的话音很快变成了尖锐的争吵。“女娃子读什么书啊！”奶奶拍着桌子，脸上的皱纹拧成一团，“最后还不是要嫁人？留在家给福宝当个好姐姐不就行了！那个贱丫头，长大了跟她妈一样骚，那天夜里不回家，怎么不死在外面哩！”

“闭嘴！”爸爸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你还有脸提她妈？我妈当初不让我读书，现在有钱了也不让我的种读书，还说这种混账话！什么福宝是灾星……”他的话未说完，就被奶奶尖利的声音打断了：“什么东西！你被那女人蒙蔽了眼睛！你爹当年就不该买她！生儿子是她的命，死了再买一个不就行了？为了她，你还敢跟你娘顶嘴！”

我躲在门后，手指抠着墙皮，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院子里的空气像被点燃了一样灼热，直到爸爸冷冷丢下一句：“老子的种老子自己管！”便转身离去。那背影挺得笔直，但肩膀微微颤抖，像是承受着千斤重担。

学校门口，爸爸把一叠皱巴巴的钱塞进我的手里，又额外抽出两张递给我：“这两百块你自己留着用，以后你奶不给钱，你就自己交学费。”他的手粗糙而温暖，指节因为常年劳作显得格外粗大。我低头没应声，他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把钱收好，我马上走了。”

“去哪？”我忍不住抬头看他。

“挣钱。”他说得简短，眉头紧锁，眼神里透着一股坚毅和无奈。

“爸，我妈到底去哪儿了？”这个问题憋在我心里很久了，这次终于问出口。

他沉默了一会儿，仰头望向天空，夜幕中繁星点点。“你看天上那么多星星，其中有一颗就是你妈妈。”

“哪一颗呢？”我追问道。

“与你心意相通的那一颗。”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大步离开了。我站在原地，久久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从那以后，每个夏天的夜晚，我都会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看星星。那些闪烁的光点似乎组成了一串奇妙的形状，后来我学了英语，才发现它们竟连成了“love”。那一刻，胸口涌上一股酸涩的暖流。

其实，那天爸爸之所以改变主意，是因为王倩打了电话给他。电话那头，王倩的嗓门特别大，几乎要震破耳膜：“蒋川哥，你妈不让闺女念书了，要是李姐在天上看着，你良心过得去吗？她死的时候连个葬礼都没有，你怎么好意思的？她给你生儿子的时候你来了吗？亏你还有一点学识！就因为你儿子，你妈连闺女读书都拦！这还是个人吗？你闺女大半夜跑到村后，一个人孤零零的，你妈还咒她被野狗咬死，你都不管了是不是？你还是个人吗？李姐要是还在，她会怎么看你……”

电话另一端的蒋川沉默良久，最终只能灰头土脸地弱弱回了一句：“知道了！”

后来我才明白，王倩那晚之所以能找到我，是因为我长得太像妈妈。第一次见到妈妈的模样，是在我六年级的春节。邻村有人结婚，请爸爸去喝喜酒。他坐在宴席间，神情恍惚。当新郎新娘换装登场时，他突然站起身，随礼后匆匆回家。

我悄悄跟到院子里，看见他叼着旱烟，一缕缕白烟悠悠升腾。他从左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背面依稀可以辨认出“蒋川♡李意”的字样。照片上，爸爸穿着白衬衫，面部轮廓硬朗又不失秀气；妈妈则盘着头发，戴着白色发箍，嘴角含笑，眉眼弯弯，圆润的脸庞透着温婉。他们的姿态亲密自然，仿佛整个世界都为他们静止。

我知道，那对俊男俏女就是我的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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