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金砖地被拖得锃亮,倒映着穹顶悬着的九龙戏珠灯。萧煜坐在御案后,手里捏着那枚玄铁令牌,指腹反复摩挲着边缘的磨损处。殿内静得可怕,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格外清晰。
"陛下,夜已深。"小禄子捧着件玄狐氅站在旁边,声音压得极低。自午后从摄政王府回来,陛下就把自己关在紫宸殿,水米未进。御案上的奏折堆得老高,却一份都没动过。
萧煜没抬头,目光落在令牌中央的"如朕亲临"四个字上。这是谢景澜给他的,说是万不得已时可调动京畿卫戍。当时他还别扭地说"皇叔这是要朕学坏",那人只是低笑,捏了捏他的下巴说"陛下学会了,老臣才能放心"。
放心?萧煜嘴角扯出个嘲讽的弧度。你倒是放心去了,留朕一个人应付这群豺狼。
"把李敬之的奏折拿来。"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小禄子连忙从奏折堆里翻出那份联名请奏,双手奉上。明黄封皮上的"内阁联名"四字刺眼得很。萧煜翻开奏折,李敬之那笔苍劲有力的字迹此刻看来却像一条条吐着信子的毒蛇。
"安远侯暂代摄政之职..."萧煜冷笑一声,手指在"安远侯"三个字上重重敲击,"李敬之这老狐狸,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安远侯是太后的亲弟弟,让他摄政,等同于把朝政拱手让给外戚。谢景澜若是泉下有知,怕是要气活过来。
"陛下,安远侯刚递了牌子,说有要事求见。"殿外传来侍卫的通报声。
萧煜挑眉,把奏折扔回御案:"说曹操曹操到。让他进来。"
安远侯赵承嗣进来时,萧煜正低头摆弄着那枚玄铁令牌。这位国舅爷今年刚过四十,保养得宜的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只有那双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暴露了他的野心。
"臣,参见陛下。"赵承嗣规规矩矩地行礼,动作标准得像演习过千百遍。
"国舅深夜入宫,所为何事?"萧煜没让他起身,语气平淡无波。
赵承嗣似乎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往日里温和甚至有些怯懦的小皇帝会如此冷淡。他顿了顿,才笑着说道:"听闻陛下今日去了摄政王府,想必是为摄政王的事劳心了。臣弟想着陛下年少,怕是吃不消,特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帮?"萧煜终于抬头,目光锐利如刀,"国舅想怎么帮?"
赵承嗣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强笑道:"如今朝政繁杂,陛下正是需要人辅佐的时候。李相爷他们提议让臣暂代摄政之职,臣虽然才疏学浅,但为了陛下,为了大梁江山,也愿意..."
"国舅可知外戚不得干政的祖制?"萧煜突然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承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臣...臣知道。但此一时彼一时..."
"祖制就是祖制,什么时候都不能变!"萧煜猛地一拍御案,朱笔都被震得跳了起来,"国舅是想让朕做那违背祖制的昏君吗?"
赵承嗣吓得"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臣不敢!臣绝无此意!"
萧煜冷笑一声,起身走到他面前。明黄的龙袍扫过赵承嗣的脸颊,带起一阵微风。"国舅若真是为了大梁江山着想,就该好好待在府里修身养性,而不是在这里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赵承嗣的心上。这位平日里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皇帝,今天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咄咄逼人?难道是谢景澜的死刺激到他了?
"臣...臣明白了。"赵承嗣满头冷汗,连滚带爬地磕了几个头,"臣这就告退。"
看着赵承嗣狼狈逃窜的背影,萧煜紧握令牌的手微微颤抖。不是不害怕,只是不能怕。谢景澜不在了,他要是再软弱,这江山就真的要落入旁人之手了。
"陛下..."小禄子担忧地看着他,"您方才是不是太冲动了?安远侯毕竟是太后的弟弟..."
"太后?"萧煜冷笑,"她若真为朕着想,就不会纵容赵承嗣如此猖狂。"自从父皇驾崩,这位太后就一心想着扶持娘家势力,若非谢景澜一直压制,恐怕早就没人记得他这个皇帝了。
小禄子还想说什么,却被萧煜抬手制止了。"下去吧,朕想一个人静静。"
殿内重新恢复寂静。萧煜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灌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摄政王府的方向一片漆黑,只有几盏守夜的灯笼在风中摇曳,像鬼火一般。
谢景澜,你到底是被谁害死的?是李敬之?赵承嗣?还是...他不敢再想下去。谢景澜说别信任何人,可连他自己,萧煜又能完全信任吗?那个总是捏他下巴、笑他乳臭未干的男人,心里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他回到御案前,目光落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上。突然,他注意到御案最底层压着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匣子上着锁,锁的形状很特别,是一朵盛开的兰花。
萧煜的心猛地一跳。这是谢景澜的随身之物!他怎么会把这个留在这里?
他连忙找来钥匙,试了好几把才打开。匣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本泛黄的账册和一叠密折。最上面的那本账册记录着近几年的国库收支,字迹正是谢景澜的。萧煜随手翻开一页,瞳孔骤然收缩。
上面记载着一笔笔巨额支出,用途却写着"采办"。可采办什么需要如此庞大的开销?而且时间点都恰好是边境战事吃紧的时候。
他又拿起那些密折,大部分是关于朝臣动向的汇报。李敬之与安远侯的私交、户部尚书挪用赈灾款的证据、吏部侍郎收受贿赂的账本...每一件都足以在朝堂掀起轩然大波。
萧煜越看越心惊,手都开始抖了。原来谢景澜早就掌握了这些人的把柄,却一直隐忍不发。为什么?他为什么不把这些呈给朕?
突然,一张折叠的信纸从密折中掉了出来。萧煜捡起来展开,熟悉的苍劲字迹映入眼帘:
"吾皇亲启:
当陛下看到这封信时,老臣想必已不在人世。困龙山之行,老臣早已知凶险重重,却不得不去。有些隐患,必须亲手根除。
李敬之、赵承嗣等人狼子野心,老臣已隐忍多年,只为等陛下羽翼丰满。匣中所藏,皆是他们的罪证。时机一到,陛下可一一揭发,扫清障碍。
万望陛下珍重自身,勿轻信他人,包括老臣。\
谢景澜 绝笔"
最后三个字墨迹有些模糊,像是写信人当时心绪不稳。萧煜握着信纸的手不停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绝笔"二字上,晕开一片墨花。
你这个骗子!萧煜在心里嘶吼。明明早就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要去?为什么不告诉朕?你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把朕护得严严实实的,可你有没有想过朕的感受?
原来那些看似随意的教诲,那些不经意的提醒,都是你在为朕铺路。原来你捏朕的下巴,不是觉得朕可笑,而是在担心朕能否撑住这江山。原来你说"老臣要的从来不是这江山",是真的...
萧煜猛地把脸埋进掌心,压抑的呜咽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他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方向,却发现指引他方向的人已经不在了。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萧煜抬起头,眼睛通红,脸上却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他小心翼翼地把信折好,放回木匣,然后拿出几张空白的宣纸,提笔蘸墨。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虽然还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明日早朝,宣李敬之、赵承嗣、户部尚书、吏部侍郎等人上殿议事。"
小禄子连忙应下:"奴才遵旨。"
萧煜没有再看奏折,而是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巨大的大梁舆图。他的手指缓缓划过困龙山的位置,然后一路向北,停在边境重镇——云城。
"谢景澜,你放心。"他轻声说道,像是在对自己承诺,又像是在对远在天边的那个人诉说,"朕不会让你白白牺牲的。这江山,朕会守好。那些害你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洒在少年天子挺拔的背影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银色的铠甲。紫宸殿的烛火依旧摇曳,却仿佛比往日更加明亮了些。
新的一天快要来了。属于萧煜的时代,也真的要开始了。只是这龙座之下,权臣之上的道路,注定孤独而漫长。他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谢景澜期望的那种君主。
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不为别的,只为对得起那个用生命护他周全的人,对得起他留在这龙袍上的血迹,对得起他眼中从未改变的信任与期望。
萧煜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舆图上"云城"两个字。那里是谢景澜常年镇守的地方,也是他故事开始的地方。或许,等朝堂稳定之后,他该亲自去那里看看。看看那个支撑起大梁半壁江山的男人,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晨露微晞,第一缕阳光终于冲破云层,照亮了紫宸殿的一角。萧煜站在舆图前,身影虽单薄,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他知道,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在他害怕的时候说"陛下别怕,有老臣在",再也不会有人捏着他的下巴笑他乳臭未干,再也不会有人...爱他了。
但他会带着这份爱,这份记忆,独自走下去。撑着这片江山,守着这份承诺,直到永远。
晨雾在紫宸殿的金砖地上凝成薄薄的霜花,萧煜的龙靴踏过处,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小禄子捧着铜盆进来时,正看见少年天子用指尖刮下舆图角落凝结的冰花,指腹被冻得发红。
"陛下,该梳洗了。"宦官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御案上的紫檀木匣已不见踪影,只有那枚玄铁令牌仍摆在显眼处,霜气在"如朕亲临"四个字上凝成了细密的水珠。
萧煜没应声,目光依旧胶着在舆图上云城的位置。那里被人用朱砂笔圈了三个小圆点,像是三颗未落的血珠。谢景澜在密折里说,云城守将中有三人与安远侯私通款曲,可那三人都是跟着谢景澜出生入死的旧部。
"宣大理寺卿。"铜镜里映出少年苍白的面容,龙袍领口斜斜折着,昨夜的泪痕还残留在下颌线上。萧煜用金扣勾住玉带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大理寺卿沈知行是出了名的直臣,当年因弹劾安远侯被贬到南京,还是谢景澜暗中周旋才调回京城。此刻老臣捧着朝笏跪在殿中,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晨霜,听见萧煜要重审谢景澜案,浑浊的老眼骤然亮了。
"陛下!"沈知行膝行两步,苍老的手指抓住萧煜的龙袍下摆,"摄政王灵柩尚停在府中,李相竟以'国丧从简'为由,催促三日内下葬!"
玄铁令牌冰凉的棱角硌进掌心,萧煜想起昨夜看到的账册——去年冬李敬之曾派人往困龙山运送过一批"修缮材料",数量恰好够造一座精巧的机关陷阱。
"传旨。"龙袍下摆撕开细微的裂帛声,"摄政王乃国之柱石,朕要亲自守灵七日。"萧煜扶起沈知行的手停在半空,突然瞥见老臣紫檀朝笏上有道新鲜的裂痕,"沈卿手上的伤?"
沈知行慌忙将缠着白布的左手藏到身后,指缝间渗出的血迹染红了朝服的暗纹:"老臣不慎..."
"是安远侯的人做的?"萧煜的声音像淬了冰。他想起密折里记载沈知行最近在查户部赈灾款的案子,那些银子最终流入的庄子,庄主正是赵承嗣的小舅子。
殿外突然传来瓷器破碎的声响,小禄子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发髻都散了:"陛下!太后...太后带着安远侯在偏殿闯祸了!"
慈宁宫的珊瑚珠帘被硬生生扯断了半幅,圆润的珠子滚得满地都是。赵承嗣跪在碎瓷片中,半边脸颊高高肿起,而本该静养的太后正用凤钗指着萧煜的鼻尖,发间的珍珠抹额歪在一边。
"你这个不孝子!"太后的凤袍袖子扫过供桌,香炉轰然落地,"景澜刚走你就翻天了?竟为了个死人顶撞你舅舅!"
萧煜看着地上那摊香灰中翻滚的铜铃,突然想起小时候谢景澜教他下棋,总把白棋子让给他,却在他要输时偷偷挪动棋盘。那时候太后还会笑着赏他蜜饯,说"咱们煜儿将来定是仁君"。
"母后。"龙靴碾过散落的珍珠,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儿臣记得《大梁律》第一条——以下犯上者,斩。"玄铁令牌不知何时握在了手中,边缘的磨损处正好硌在虎口。
太后的凤钗"哐当"落地。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外甥,突然发现他那双曾盛满怯懦的眼睛,此刻正像困龙山的寒潭般深不见底。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知行手里高举着一封八百里加急,明黄封皮上印着触目惊心的血手印:"陛下!云城急报——北狄三万铁骑突袭,守将...守将献城降敌了!"
萧煜猛地攥紧令牌,指节泛白如纸。舆图上那三个朱砂圆点在眼前疯狂旋转,谢景澜绝笔信上"勿轻信他人"六个字突然渗出了血。
太后刺耳的尖叫被北风卷走,萧煜望着殿外漫天飞雪,突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像极了困龙山上传来的呜咽。
原来这就是你布的局,谢景澜。用自己的死引出豺狼,用血和火逼朕长大。只是这盘棋里,朕究竟是执子之人,还是你早就摆好的那颗弃子?
"备驾。"萧煜将令牌揣进龙袍内袋,那里贴身藏着谢景澜的绝笔信,墨迹早已洇进心口,"朕要去摄政王府。"
风雪突然变急,卷着细碎的冰粒抽打在朱红宫门上。小禄子望着少年天子消失在廊尽头的背影,突然发现那明黄的龙袍猎猎作响,竟像极了昔日摄政王总爱穿的那件玄色披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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