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走出戏院时,巷口的槐树叶正簌簌落着,沾在他肩头的飞灰上,像给那段浸血的往事覆了层新绿。他低头摸了摸脖颈,皮肤光滑得像从未被麻绳勒过,只有衣领蹭过锁骨时,还残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麻意,提醒他方才的窒息不是幻觉。
长命锁在胸前温热,他解下来对着阳光照,锁身内侧的刻痕突然清晰——原本模糊的“陈”字旁边,竟多了道极浅的“沈”字,像两尾相偎的鱼,被岁月的水流磨去了棱角。这锁是外婆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能护陈家男丁过劫”,那时他只当是老人的念想,此刻才懂,这哪里是护佑,分明是沈玉茹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丝牵挂,是她用七代人的血温,焐热的一把钥匙。
旧货市场的摊子还支在街角,老板正蹲在地上数铜钱,见陈砚过来,抬头笑出满脸褶子:“后生,那镜框还合眼缘不?昨儿收摊时见你落这儿了。”
陈砚接过递来的镜框,雕花缠枝纹里的潮意果然彻底干透,木头发着被晒透的暖光。他忽然注意到镜框背面有行模糊的刻字,凑近了才看清是“张记木作”,底下的日期恰是民国二十三年深秋——正是戏班大火的那个月。
“这镜框是从哪儿收的?”他指尖发颤。
“城南拆迁的老戏台子,”老板往嘴里丢了颗瓜子,“听说当年烧得只剩后台那间化妆室,框子就嵌在梳妆台的镜子里,跟块烧不坏的骨头似的。”
陈砚猛地想起铜镜碎片里的画面:沈玉茹的银簪刺破的,不正是那面梳妆台的镜子?而穿长衫的恶鬼第一次现身时,他正对着这镜框里的老照片发呆——照片上的戏班合影里,沈玉茹站在最中间,发间的银簪闪着光,她左手边的男人穿件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露出半块绿玉佩,脖颈上挂着的令牌,正是“张”字。
原来那恶鬼从未离开过戏台。它借外公的身子躲了三十年,又附在这镜框上跟着他回了家,只等银簪集齐第七代血,便要彻底夺走陈家的根。
回到家时,夕阳正斜斜地淌进阁楼。外婆的旧木箱还摆在角落,陈砚掀开时,发现最底层压着件没绣完的戏服,水红色的缎面上,金线绣的虞姬正举着剑,剑尖处却留着个未完工的破洞,像朵没开成的花。旁边叠着本日记,最后一页的字迹抖得厉害:“玉茹说,等她唱满百场《霸王别姬》,就让老张娶她。可那场火……他竟锁了化妆室的门……”
墨迹在纸页上晕开,像滴落在时光里的血。陈砚忽然明白,沈玉茹攥紧银簪不是因为戏文,是因为那把锁;恶鬼要的不是替身,是让陈家男丁一遍遍体验被至亲背叛的窒息——就像当年被锁在火场里的她。
他将银簪放进木箱,与戏服、日记摆在一起。簪头的梅花彻底褪成莹白,在夕阳里泛着玉的柔光,像沈玉茹终于舒展的眉。窗外的银杏叶又落了几片,落在窗台上的《民国戏曲史》上,恰好遮住戏单上那句批注,露出下一页的剧团名录,“沈玉茹”的名字旁标着“民国二十二年离团”,后面跟着行铅笔字:“嫁至城南陈家,改姓陈”。
陈砚的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想起外婆总说的一句话:“你外公当年总念叨,说玉茹的名字好,像块能养人的暖玉。”原来不是外婆剪断了麻绳救了外公,是沈玉茹在最后一刻,把替身咒改成了护佑符——用七代血温,焐化那个姓张的恶鬼,也焐热这段被辜负的时光。
深夜的阁楼里,银簪突然轻轻嗡鸣。陈砚抬头时,看见镜中的自己身后,站着个穿水红戏服的女子,发间的银簪闪着光,嘴角的痣温润如玉。她对着镜子里的他,轻轻抬手比了个“七”的手势,然后像滴融进水里的墨,慢慢消散在月光里。
第二天清晨,陈砚在书桌前发现张字条,是用他从未见过的笔迹写的:“七代血偿,一命还清。此后陈家男丁,皆为自由身。”字迹末尾画着朵小小的梅花,莹白如玉。
巷口的风吹过,带着新抽的槐树叶的清香。陈砚摸了摸胸前的长命锁,那道“沈”字的刻痕,正像被晨露洗过般,慢慢淡去,只留下“陈”字安安稳稳地卧在那里,带着阳光晒透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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