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则第一次见到林听晚,是在三年前的上元灯节。
彼时他刚升任大理寺卿,正带着属吏在街市上巡查,维护秩序。人群熙攘中,他撞见一个月白裙裾的女子被顽童撞得踉跄,手中的兔子灯摔在地上,火苗“滋啦”一声灭了。
她没恼,只是蹲下身,对着那吓得缩成一团的顽童温声说:“无妨,岁岁(碎碎)平安。”
灯笼的光晕落在她脸上,柔和了她眉眼间的媚色,倒显出几分纯净。江则认得她——太傅府的嫡女,林听晚,盛京人人称颂的才女。
他收回目光,正欲转身,却见她忽然抬头,目光直直撞进他眼里。那眼神清亮,带着一丝被注视的讶异,随即弯了弯唇角,算是打过招呼。
江则心头微澜,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他是执法者,当避瓜田李下,何况对方是太傅之女,身份尊贵。
他以为这只是一场寻常的偶遇,却没料到,半年后的一次意外,让两人的交集变得如此棘手。
那日他奉太傅之邀,去府中商议一桩陈年旧案。路过别院的池塘时,忽闻水声哗啦。他循声望去,只见林听晚正从水中起身,湿衣紧贴肌肤,勾勒出纤细的轮廓。
四目相对的刹那,江则如遭雷击,猛地转身,耳根瞬间涨红。
“对、对不住!”他语无伦次地拱手,“江某无意冒犯,这就告辞!”
身后传来她带着慌乱的声音:“江大人留步!”
他僵在原地,听着她匆匆披衣的声响,心跳如擂鼓。待她整理妥当,他才敢缓缓转身,却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她:“林小姐,此事……江某绝不对任何人提及。”
她沉默片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有劳江大人了。”
那之后,江则总下意识地避开太傅府的邀约。他是大理寺卿,一生信奉“公、正、明、断”,可那日惊鸿一瞥,却像一滴墨,落在他心湖这张宣纸上,晕开了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痕迹。
再见面,是在曲水流觞的宴上。她斜倚在美人靠上,与宋时微说笑,眼波流转间,媚态天成。许回在她身侧嬉闹,慕言则在不远处沉默注视,周身气场冷得像冰。
江则坐在角落,端着酒杯,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她。她应对许回的调笑时,语带娇嗔却暗藏锋芒;面对慕言的占有欲时,眼底藏着依赖与狡黠;就连对皇帝的垂询,也能应对得滴水不漏,既显才情,又守本分。
这哪里是传闻中不谙世事的才女,分明是只通透的狐狸,懂得用最无害的姿态,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
可他偏偏忘不了那日池塘边,她蹲在地上,对顽童说“岁岁平安”时的温柔。
真正让他心绪大乱的,是兵部文书房失窃案。
许回被诬陷入狱,林听晚竟主动来到大理寺,为他作伪证。她站在审问室中央,脊背挺得笔直,明明是作伪,眼神却坦荡得让人生疑。
“江大人,”她递上玲珑阁的账册,“正月廿三戌时,许公子确与我在此处,掌柜可为证。”
江则看着那账册,指尖冰凉。他查过,那日她分明在太傅府中,并未出门。可他更清楚,玲珑阁的掌柜是宋时微的人,定会按她的意思“作证”。
他合上账册,抬眼看向她:“林小姐可知,作伪证按律当杖责三十,流放三千里?”
她迎上他的目光,眼底没有惧意,反而带着一丝恳切:“江大人,许公子是被冤枉的。您是断案如神的青天大老爷,定能查明真相,还他清白。”
那声“青天大老爷”,像根针,轻轻刺在江则心上。他知道她在赌,赌他会顾全大局,赌他不会真的治她的罪。
最终,他让属吏去玲珑阁“核实”,顺水推舟地放了许回。
事后,许回派人送来一支玉兰发簪,说是林听晚托他转交的谢礼。江则摩挲着那冰凉的玉簪,忽然想起那日在池塘边,她湿漉漉的发梢滴着水,落在青石板上,像一串无声的叹息。
他将发簪锁进书房的抽屉,与那枚上元节捡来的、烧坏的兔子灯骨架放在一起。
太尉府的冤案掀起惊涛骇浪时,江则始终站在旁观者的位置。他看着林听晚与慕言、明子谦联手,看着她冒险夜探兵部,看着她说服贵妃,看着她一步步将王尚书、镇国公这些巨贪拉下马。
他从未插手,却在暗中调阅了所有与太尉府旧案相关的卷宗,将其中关键之处,匿名送到了明子谦手中。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大理寺卿当居中守正,不偏不倚。可他控制不住——每次看到她身陷险境,总想起那日她蹲在地上,轻声说“岁岁平安”的样子。
他想让她平安。
冤案昭雪那日,盛京百姓沿街欢呼。江则站在大理寺的高楼上,看着慕言牵着林听晚的手,从人群中走过。她穿着一身绯红的衣裙,笑靥如花,眼中的光彩,比日光还要耀眼。
慕言的目光始终胶着在她身上,占有欲毫不掩饰,却也带着化不开的温柔。
江则握紧了手中的惊堂木,指节泛白。
他终于明白,有些光,注定只能远远看着。
后来听说他们要去江南,江则正在审理一桩贪腐案。下属来报,说太傅府派人送来一封信,是林听晚写的,感谢他当年“秉公处理”许回一案。
他拆开信,字迹娟秀,语气客气,通篇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江则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再后来,他成了盛京人人敬畏的“**天”。铁面无私,断案如神,官至刑部尚书,却终身未娶。
有人问他,是不是心里装着谁。
他只是抚着案上的明镜,淡淡一笑:“心有明镜,何需尘埃。”
只有每年上元节,他会独自去一趟太傅府旧址。那里早已换了新主,却依旧有孩童在门前提着兔子灯嬉戏。
他站在街角,看着那跳动的火苗,总会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月白裙裾的女子,蹲在地上,对顽童说:“岁岁平安。”
风吹过,青袍猎猎作响,像极了那年池塘边,她湿衣上滴落的水声。
江则抬手,理了理衣襟,转身离去。
前路漫漫,青袍染尘,他的心间,始终悬着一面明镜。
镜中曾映过一抹月白,如今只剩一片清明。
听晚慕言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