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湿漉漉的,映着初升的阳光泛出一层银光。我站在教室门口,背包上的贴纸在晨光中微微泛着光。那些来自世界各地陶艺展的纪念,像是一串串无声的承诺——我穿越半个地球,就是为了寻找那个传说。
沈如瓷抱着两摞素胚走来,脚步很稳,头却始终低着,没看我一眼。
“早。”我试着开口。
她没应声,只是把素胚往怀里紧了紧,继续往前走。
我们沉默地往返了三趟。从教室到窑房,要穿过一片小树林,再绕过老校舍的后墙。一路上,她的发梢被露水打湿,垂在耳边轻轻晃动。我几次想说话,但看着她那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第四趟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了:“听说今天要烧的是‘冰裂纹’?”
她脚步一顿,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清瘦:“你连它为什么裂都不知道,还谈什么冰裂?”
我讪笑了一下:“我……我只是觉得它像水一样温润。”
她低头看着怀中的素胚,眉头轻轻皱起,像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我没再接话,默默地跟着她走进窑房。
老窑房藏在学院后山,半截埋在土里,门一推开就是一股潮湿混着泥土和松木燃烧的气息。墙上的砖块都被釉灰染成了暗青色,地面湿滑,窑口透出的微红火光映在墙上,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放下素胚,开始检查窑位。动作很熟练,眼神专注,连呼吸都带着节奏感。
我想帮忙,伸手去拿一个素胚:“让我来吧,这种姿势容易滑落。”
她猛地抬头,声音冷得像冬日的雪:“别碰,你的手还没摸透泥性。”
我缩回手,站在一旁看她动作。她的手指修长,轻抚素胚时像是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博物馆看到的那只白釉瓶,也是这样温柔而克制的触碰。
我鼓起勇气问:“你是不是……认识‘白釉’的作品?”
她猛然抬头,眼神凌厉得几乎能割破空气:“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我愣了一下:“我在博物馆见过……一只冰裂纹瓶。”
她冷笑一声,嘴角扬起一抹讥讽:“那你该去博物馆当学徒,这儿的泥太脏。”
我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却发现根本无从开口。
窑火在她眼中跳动,映出一丝隐痛,像是什么被触动了,却又迅速被她压了下去。
我们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她低头继续摆放素胚,动作比之前更快了些,像是要把刚才的对话赶走。
我站在原地,手心有些出汗。我知道自己说得太多,问得太多,可我真的想知道——她是不是和“白釉”有关?她是不是那个传说的守护者?
第五个素胚快放进窑位时,我忍不住又伸出手:“让我来吧,这种姿势容易滑落。”
她皱眉:“我说过……有些东西碰了就碎。”
我坚持伸手,素胚却在我手中滑落,重重摔在地上。
“啪!”
一声脆响,在窑房里格外刺耳。
瓷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冲上前,俯身捡起碎片,指尖微微发抖。
“你知道这是谁的作品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怒意。
我怔住:“只是一件练习品……”
“不是!”她猛然抬头,眼眶泛红,“她是我的师祖!”
我第一次看见她如此情绪失控。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没让它们流下来。
“每一道裂痕都是匠人的呼吸,你懂吗?”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哽咽。
我低下头,喉咙发紧:“对不起,我愿尽全力修复它。”
她冷笑:“修复?你连它为何而裂都不懂!”
我抬起头,直视她的眼睛:“那就教我。我想真正了解‘白釉’。”
她怔住了,眼神有些动摇。
片刻后,她缓缓松开手中的碎片,望向窑火。火光在她眼中摇曳,像是有什么往事浮现。
她轻声说:“你不懂,那不是作品……”
我屏住呼吸,心跳随着她的话加快。
“是她的魂。”
她转身,背对着我,将剩下的素胚一一放入窑位。动作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可我知道,刚才那句话,已经掀开了她内心的一角。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在窑火中忽明忽暗。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她对陶艺的执着,不只是技艺的传承,更是一种情感的延续。
“瓷。”我轻声叫她。
她没有回头。
“我不是来打扰你的。我是来……靠近你心里的那道光。”
她停下手中的动作,肩膀微微一颤。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默默走到她身边,开始帮她整理剩下的素胚。这一次,她没有拒绝。
我们一前一后,将最后一件素胚放进窑位。火光映在她的脸上,照出她眼角的一点湿润。
她用袖子轻轻擦了一下,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明天来工作室。”她说。
我点点头。
走出窑房时,阳光已经洒满了整个山坡。风吹过,带来远处山林的清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扇斑驳的窑门,心中隐隐有种感觉——那扇门后,藏着的不只是火焰与陶土,还有她不愿示人的过去。
而我,或许已经触到了一点边。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肩膀微微起伏。阳光从窑房高处的小窗斜切下来,照在她发梢上,泛起一圈金边。
她忽然开口:“你闻到过泥巴的呼吸吗?”
我没有说话,怕打断她的思绪。
“陶土要沉睡七天,才能醒。”她慢慢蹲下身,指尖轻轻抚过地上碎瓷片,“每道裂痕都是它和火说的悄悄话。”
我蹲在她身边,看着她将碎片一片片拾起。她手指很稳,动作轻柔,像是捧着什么易碎的东西。
“师祖烧的素胚,都要埋进后山三天。”她声音很轻,“她说泥土记得风从哪个方向来。”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有些发紧:“那……这碎片还能补吗?”
她没回答,只是将最后一块瓷片放进布袋里。布袋口系得很紧,像是要把什么东西锁在里面。
站起身时,她突然踉跄了一下。我伸手扶住她的手臂,这次她没有躲开。
“昨天你说你喜欢‘白釉’,是哪一件?”她忽然问。
我想了想:“博物馆那只冰裂纹瓶,上面有水波纹。”
她眼神猛地一缩,手指掐进掌心。
“你怎么会知道水波纹?”她声音陡然压低。
我怔住:“瓶子底部有,像涟漪一样扩散……”
她突然转身,快步走向窑口。火光映在她脸上,照出一片暗红。
“那是师祖最后一次烧窑。”她背对着我说,“那天山上下着大雪,她一个人守着窑,三天三夜没合眼。”
我站在原地,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火候差了一刻钟,釉色就变了。”她声音里透着一丝痛,“可她还是把瓶子送去了博物馆。”
我走近一步:“为什么?”
她转过身,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因为有人跟她说,这瓶子能让人记住冬天的温度。”
空气里飘着一股焦糖味,混着松木燃烧的气息。我嗅到她身上也有这种味道,像是经年累月浸染出来的。
“你现在闻到泥巴的呼吸了吗?”她忽然问。
我愣了一下,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深呼吸了几次。
她嘴角动了动,像是笑了一下,又像是叹息。
“明天早上五点来工作室。”她说完就往外走,“别迟到。”
我看着她消失在窑门口,手里还攥着刚才捡起的一小片瓷。碎片边缘锋利,在我掌心划出一道浅浅的红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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