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你要怎么还

安亿可几乎是飘进教室的。

周遭的喧嚣——桌椅的碰撞、课代表的催促、同学间的嬉笑打闹——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机械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放下书包，动作僵硬得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那句“物理题”仿佛带着回音，久久萦绕在耳畔，每一个音节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他已然混乱不堪的心湖，激起一圈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试图翻开物理课本，指尖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昨晚那道被搁置的难题，此刻狰狞地躺在习题册上，冰冷的公式符号仿佛都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失态和无措。他强迫自己去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旁边的那个位置——魏之已经坐下了，背脊挺直，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线条流畅的侧脸轮廓，显得沉静而疏离，仿佛食堂的试探、林荫路上的注视、台阶前那近在迟尺的宣告，都只是安亿可自己的一场光怪陆离的幻觉。

安亿可：骗子！刚才明明……‌

可脸颊上残留的热度和胸腔里依旧紊乱的鼓点都在残忍地提醒他：一切都是真的。那个目光沉沉的魏之，那个用三个字就将他钉在原地的魏之，此刻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整个上午，课堂的知识点如同飞鸟掠过安亿可空茫的思维天空，不留一丝痕迹。他努力竖起耳朵听讲，试图将全部心神锁定在老师的讲解和黑板的粉笔字上。然而，魏之的存在感如同一种无形的辐射源，强烈地干扰着他。

他听见魏之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清晰得过分；他看见魏之微微调整坐姿时，校服布料在肩胛处形成的褶皱；他甚至能“感觉”到魏之在某次抬笔时，手腕转动的微小弧度。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在安亿可高度敏感的神经末梢上被无限放大、解读，最终都指向同一个令他心慌意乱的核心——放学后。

物理课尤其难熬。

当老师讲到摩擦力相关的例题时，安亿可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那道“约定”的题目编号上。每一个物理名词都像是在提醒他即将到来的“审判”。他甚至荒谬地觉得，讲台上老师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他，带着一丝洞悉的意味。

安亿可：集中！集中注意力！不就是道题吗？他又不会吃人！‌

另一个声音：真的不会吗？‌

时间在煎熬中变得粘稠而缓慢。终于挨到午休铃响，安亿可几乎是立刻趴在了桌子上，将滚烫的脸颊埋进手臂的阴影里。他需要片刻的喘息，需要屏蔽掉那无处不在的干扰源。

然而，他低估了魏之的“存在感”。

周围的同学陆续起身，嘈杂声渐起。安亿可闭着眼，听觉却异常敏锐地捕捉到一串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地由远及近，最终稳稳地停在了他的课桌旁。

空气仿佛凝固了。

安亿可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埋在臂弯里的眼睛猛地睁开，心跳如擂鼓。他甚至能闻到那缕熟悉的、清爽的皂角味混杂着他自己洗发水的气息，近在咫尺。

脚步声的主人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离开。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座沉默的山峰，投下的阴影将安亿可整个笼罩。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背上，让他几乎窒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被拉长了无数倍。安亿可感觉自己像个被钉在砧板上的鱼，在无声的注视下徒劳地挣扎。

安亿可：他到底要干嘛？！为什么还不走？！‌

就在安亿可快要承受不住，几乎要破罐破摔地抬起头时，那脚步声终于动了。它并未远去，而是绕到了课桌的前方。安亿可紧闭着眼，能感觉到对方微微俯身的气息拂过桌面。

“啪嗒。”

一声极轻的、东西放在木质桌面上的声音。接着，那沉稳的脚步声才再次响起，渐渐融入教室外的喧闹，远去。

安亿可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桌面上，安静地躺着一本物理习题册。翻开的那一页，正是那道昨晚困扰他、今晨被魏之点名的题目的位置。目光下意识地扫过题目下方那块小小的空白——那里此刻并非空白。

一道清晰、严谨又不失简洁的解题步骤，如同印刷体一般工整地呈现在上面。字迹熟悉而凛冽，正是魏之的笔迹。每一个推导步骤都逻辑分明，答案完美无缺。它不仅解决了问题，更像是一份无声的、带着绝对掌控力的宣告。

安亿可盯着那行行漂亮的字迹，像被施了定身咒。魏之什么都没说，却又像什么都说了。他不仅记得，不仅提醒，还以一种近乎霸道的方式，替他解决了问题本身？这是在嘲笑他的无能？还是……一种另类的“逼迫”？

安亿可：学习比我好，有啥好炫的，哼！

这份“预支的解题”，非但没有带来一丝轻松，反而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冒汗，心底那股混杂着悸动、慌乱和一丝难以言喻恼怒的情绪更加汹涌翻腾。

安亿可：魏之！你到底……什么意思？！‌

下午的几节课，那道题和那本习题册成了安亿可眼中唯一的钉子。他不敢再去看魏之的方向，目光却一遍遍地不受控制地落在桌面上那本摊开的册子上。工整的解题步骤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缚住，预示着放学后的“深渊”不仅无法逃避，反而因为他“欠下”的解法，变得更加沉重和……暧昧不清。

夕阳的金辉将教室涂抹上一层暖色调，放学的铃声终于响起，如同一声迟来的赦免……或者说，是行刑前的宣告。

教室里瞬间爆发出解放的喧闹，桌椅挪动声、书包拉链声、嬉笑声交织成一片。安亿可却像被按了慢放键，动作滞涩地收拾书包。他能感觉到旁边的身影也站了起来，不紧不慢地整理着东西，那份从容与他的慌乱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魏之没有回头看他，也没有催促，只是拎起书包，径直走出了教室门。他的背影挺拔依旧，步履稳健地穿过走廊，朝着楼梯口的方向走去——那是通向教学楼后面那座相对僻静的、有时被用作临时自习或讨论问题的小实验楼的方向。

安亿可的心沉到了谷底，最后一丝“对方可能忘了”的侥幸彻底破灭。他深吸一口气，胸口闷得发疼，攥紧了书包带，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认命般地跟了上去，脚步虚浮，像个即将奔赴未知战场的士兵。

穿过喧闹的主教学楼走廊，走下楼梯，喧哗声被甩在身后。通往小实验楼的路铺满了金色的落叶，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傍晚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魏之始终走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既没有并肩，也没有让他跟丢。

实验楼里果然人迹罕至，空旷的走廊回荡着他们清晰的脚步声。魏之推开一间空置的小实验室的门，侧身让安亿可先进去。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化学试剂和粉尘的味道。夕阳透过高高的窗户斜射进来，在陈旧的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带着窗棂分割痕迹的光斑。魏之随手关上门，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仿佛一道结界落下，将两人与外面的世界暂时隔离。

安亿可站在教室中央，光线照亮了他脸上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戒备。

魏之没有立刻走向他，而是将书包随意地放在一张布满划痕的实验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转过身，背对着光线，面容陷入些许阴影之中，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锐利，牢牢锁定着安亿可。

“题，”他终于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丝金属般的质感，“看了吗？”

安亿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想起桌上那道完美的解法，一股说不清是羞窘还是反抗的情绪涌了上来。他挺直了微微发颤的脊背，第一次真正地、带着一点倔强迎上魏之的目光，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你……不是已经解好了吗？”

魏之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扬了一下。他非但没有被这带着点刺的回答激怒，唇角反而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具实质感的弧度。那笑容里似乎有些许了然，还有一点点……玩味？

他朝安亿可走近了一步。

皮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笃定的轻响。这一步，瞬间缩短了两人之间那微妙的安全距离。安亿可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死死钉在原地，倔强地不肯示弱。他能清晰地看到魏之眼中映出的自己那张强作镇定的脸，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混合着他独特气息的温热感。

魏之的目光扫过安亿可紧抿的唇线、微微起伏的胸口，最后落回那双强撑着与他对视、却难掩慌乱的眼眸深处。他微微倾身，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耳语般的低沉和磁性，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安亿可紧绷的神经上：“解法，是我的。” 他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般审视着安亿可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缓缓补充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题目，是你的。”

“现在，” 魏之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深潭底部的暗流，带着一种危险的引诱和绝对的宣告，“你打算怎么还？”

夕阳的光束切割着空气中的灰尘，将他逼近的身影分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全新的、汹涌的、名为“魏之”的浪潮彻底淹没了安亿可。放学后的深渊，此刻才真正向他张开了幽深的巨口。而那三个字——“物理题”——早已在无形的博弈中，被赋予了远超其字面意义的、近乎滚烫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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