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影

沉没。

意识在冰冷的油污中滑坠，被黏稠的湮灭包裹，沉重到每一个思维颗粒都要被碾碎。没有光，没有方向，只有无尽的下沉。感官像被厚重的湿抹布捂住，隔绝了冰冷的雨，隔绝了撕裂的痛，也隔绝了那永不停歇的、令人窒息的轮回脚步噗叽声。

一种巨大的平静。

一种比死亡更深邃的、被永恒虚无所吞噬的平静。

然而，就在这沉沦的核心，在那意识彻底弥散成基本粒子的临界点——

一丝微弱、几乎被忽视的……摩擦声？

不是来自外部被隔绝的世界！是内在！是意识沉船腐朽的龙骨深处！

仿佛是……书页？被时光尘封、布满霉斑的厚书册……僵硬的书脊被强行撬开时发出的……

……吱呀……嘎嘣……嚓……

刺耳又古老的断裂声响！

伴随着这细微却穿透寂静的碎裂声，沉没的意识陡然一震！

不是苏醒！是被某种更强大的、源于虚无本身的力量……强行……回溯！

如同沉船被无形的巨锚钩住！沿着滑坠的轨迹逆流而上！速度极快！被剥离、碾碎的感知碎片，如同被磁铁吸引的金属屑，疯狂地回流向那个即将消亡的核心！

冰冷重新刺穿了皮肤！

潮湿带着血腥气的泥土重新抵住脊背！

哗啦啦！黑雨砸落的声音重新灌入耳鼓！

“哈……呵……”

一口冰冷的、混合着泥浆腐败气息的空气猛地呛入他火烧火燎的肺腑！剧烈的咳嗽如同开闸泄洪，带动着全身每一个濒临破碎的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身体猛地弹动了一下，又被右肩伤口处那依旧冰冷蠕动的湮灭蚀骨剧痛狠狠摁回泥泞！意识如同溺水者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水压屏障，在冰冷与剧痛的双重刺激下，被强行从永恒的沉眠边缘……拽了回来！

眼前的景象重新凝聚。

依旧是冰冷的黑雨，无休无止地冲刷着教堂冰冷的石壁。门楣上那只扭曲的金属竖眼徽记，在灰暗的天幕下散发着更深的冰冷。那扇巨大的木门紧闭着，如同从未开启。教堂前的空地空无一人，刚才那恐怖的回响循环似乎被按下了暂停键。

一切都停留在……他第一次被圣光分解冲击而失控崩溃……之后的状态？

唯有身体内外被反复蹂躏的创伤和那永无休止的精神压迫，时刻提醒着他并未逃离。

“呜……”

身旁不远处，微弱到几乎被雨声掩盖的呜咽传来。是小舞！她依旧蜷缩在冰冷的雨水泥浆中，身体细密地颤栗着，如同被无数无形的针刺穿。被雨水浸透的发丝粘在紧闭眼睑的脸颊上，唇瓣被咬得一片死白。眼皮下，肉眼可见地……在剧烈抽搐！仿佛里面禁锢着无数条疯狂撞击屏障的毒蛇！

新的轮回……没有开始？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暂停？

一种比之前的毁灭轮回更深的恐惧攥住了唐三的心脏！平静之后……往往孕育着……更可怕的未知风暴！

就在此时！

滴答……滴答……

那细密的黑雨落在冰冷石面上的敲击声……忽然变了！

不再是单调的细碎杂乱！某种……规律？！

不！更确切地说，雨声中……混入了一个新的声音！

那是……

脚步？！

极其缓慢！沉重！拖着什么？一步……拖蹭……一步……拖蹭……极其艰难的脚步声！

声音的来源……并非紧闭的教堂大门！

而是……来自后方！来自圣魂村泥泞小路的深处！

是谁？！

唐三残存的神念如同被惊动的蜘蛛，艰难地调动仅存的微末感知，凝聚所有的力气，试图扭动被剧痛与冰冷束缚的头颅，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颈骨发出即将碎裂的咔吧声！

视野边缘的雨幕中……一道极其模糊……佝偻……如同被山峦般重负压垮的身影……在灰黑色的雨帘中……艰难地……向这边挪动！

那身影极其瘦弱，几乎只剩下一个佝偻的骨架轮廓，步履蹒跚到了极致！每一步落下都像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膝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破旧油布斗篷笼罩着身影，帽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下巴瘦骨嶙峋的轮廓，深陷着。

身影移动得极慢，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轮回场景的、沉重的迟滞感。

而那个越来越清晰的、让人心头莫名发紧的声音……

哒。哒……（一步）

哧啦……（拖蹭沾满泥浆的破烂袍角）

哒。哒……（又一步）

呼哧……呼哧……（破风箱般沉重艰难的喘息）

哧啦……

声音的节奏和那身影蹒跚的步履精准吻合！

唐三的心脏猛地缩紧！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脚步声、喘息声里……带着一种被残酷岁月反复碾压后的、近乎本能的绝望疲惫！这种气质……被强行投入这冰冷审判轮回背景板中……显得如此的……突兀而……悲凉！

脚步声最终停在距离唐三和教堂大门中间位置的一片泥泞地中。佝偻的身影停了下来。他似乎终于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一只手撑在了一根插在泥地里的、早已腐朽弯曲的破旧木篱笆桩子上，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头依旧低垂着，雨水顺着破油布的帽檐不断淌下，在他脚下积起一小片浑浊的水洼。

喘息声更重了，夹杂着被雨水呛到的闷咳。瘦弱的肩膀在单薄油布下无法抑制地耸动着。

死寂。

只有雨声和他艰难喘息的声音。

下一秒！

那个一直低垂的头颅……

极其缓慢地……

……抬了起来！

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轴承转动！雨水的湿痕顺着布满深刻褶皱的脸颊流淌而下，在沟壑纵横的沧桑面孔上刻下新的水线！

一张脸！一张……极其苍老！如同被风化的枯树皮！眼窝深陷得如同两口无水的枯井！干瘪的嘴唇边缘皲裂出血痕！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都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被漫长痛苦反复雕琢后的麻木……

唐三浑浊淌着雨水血丝的瞳孔，瞬间被这张脸锁定了！

圣魂村的……老杰克！！！

是……村长爷爷？！

不……不是他记忆中那个虽然唠叨、有时还有点市侩、但眼底深处总还带着点对村子后辈期许的老杰克！眼前这张脸……所有属于人性的表情和温度都仿佛被某种力量……彻底……抽空了！只剩下最原始的、被苦难彻底掏空后的一片……空洞的灰烬！

尤其是那双眼睛！

那双缓缓抬起的、被深陷眼窝阴影笼罩的眼睛！

那绝不是任何生命该有的眼睛！

如同最劣质、最古旧的陶土烧制出的……两颗……磨砂玻璃珠？！

没有任何神采！没有映出雨点，没有映出教堂，甚至无法倒映出眼前痛苦的唐三和小舞！只有一种……如同布满灰尘般浑浊的……雾状死白！如同两块打磨过的、失去了所有灵魂光泽的……顽石！镶嵌在眼眶之中！它们只是……存在在那里。看着。冰冷。漠然。如同两颗镶嵌在骷髅头骨上的装饰品！

这股毫无生气、比尸体更冰冷的凝视！比之前“瓷白小舞”那冰白色瞳孔更甚！那是源于存在本质的枯竭与消亡！是生机彻底断绝后的荒漠沙丘！

这双死白的磨砂眼珠……死死地……聚焦在了瘫在泥水中、挣扎着抬起头与之对视的……唐三的脸上！

被这毫无生命感的目光锁定，唐三感觉自己的意识仿佛被两坨万年玄冰瞬间冻结！不是因为威严或恐惧，而是因为那种注视本身带来的……彻底的……虚无！仿佛对方看的根本不是他这个人，而只是……一具躺在路边的、等待腐败的动物残骸？！

就在他大脑因为这空洞到令人发疯的凝视而陷入短暂麻痹时……

那深陷眼窝深处的……磨砂死白的眼珠……

极其极其细微的……

……转动了一下！

不是眼球的自然转动！更像是……某种……调整焦距？！

眼珠细微地、如同精密对焦机械般，短暂地凝聚了一下！焦点……似乎……落在了……

……落在了唐三……那只尚能微微动弹的……左手……之上？！

更精确地说……

是……落在他左手无名指……上？！

老杰克……或者说这具顶着老杰克面孔的枯槁存在，他那张如同被无形丝线拉扯着的、遍布褶皱的嘴唇……

极其困难地……翕动了一下！

幅度很小！几乎只是抽搐！喉咙里发出一阵模糊的、如同铁锈摩擦的……

“……嗬……嗬……嗬……咳……”

仿佛在清理堵塞了万年尘埃的陈旧管道。

紧接着！

一个极其嘶哑、干涩、如同两块粗糙石块相互摩擦、被强行挤压出的声音……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孩……孩……孩子……”

声音艰难，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濒临断裂的濒死感。

“……你……手……上……指……”

话语如同坏掉的留声机唱片，卡顿、跳针、破碎。

“……那……那……那件……东西……”

声音陡然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近乎本能驱动的……急迫？！

“……在……在哪……里……？！”

“那件东西？！”

东西？什么东西？！唐三残破的思维如同被投入冰水又迅速加热！混乱一片！指？！左手无名指？！那里有什么？！

本能地，残存的神念如同触电般瞬间扫过自己唯一还能微末控制的左手！

冰冷！麻木！在无数次规则碾压下早已丧失大部分知觉的左手！因为剧痛和冰冷而不断痉挛抽搐的手指！无名指……

等等！

一股微弱的、极其诡异的……如同细针尖端般的……钝麻感？！

从无名指……最内侧指节……的皮肤深处传来？！极其细微！如同隔着厚厚棉布被一根冰冷的绣花针反复戳刺！

不是来自于自身！是外源的……残留？！

是什么时候被……

记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一幕画面在混乱泥沼的底层突兀地翻腾了一下！

圣魂村！铁匠铺！炉膛烈焰灼烤着脸颊！年幼的他！汗如雨下！唐昊醉酒的身影在旁边晃动！铁毡之上！烧红的金属即将锻打！他下意识地抬手擦拭额头滚烫的汗珠！指尖……仿佛……极其短暂地……触碰到了铁砧边缘角落里……一块被火焰熏烤得黝黑、毫不起眼的……小块的、乌沉沉的、带着密密麻麻细小气孔的……疙瘩？！？！

触手冰凉！甚至透过灼热的空气传来寒意！

就在触碰的瞬间！一丝极其微弱、瞬间便消散的……冰冷气息？！顺着指尖涌入了体内？！快得让他当时甚至以为是炉火热浪中的错觉？！

就是那一丝……紫意？！

是它？！它就是老杰克（或者说眼前这枯槁存在）口中——“那件东西”的残留力量？！

而正是这残留！方才在圣光湮灭的尽头！于绝望中显露！引发了后续的一切？！

这念头如同剧毒的藤蔓，瞬间缠绕勒紧了他残存的思维！

就在他心神震动、被那冰冷的无名指残留触感搅得心神不宁的瞬间！

那双磨砂死白的眼珠……似乎确认了他那一刹那的震动！

“嗬……嗬……”

喉咙里的铁锈摩擦声更加剧烈急促！布满褶皱、如同风干橘子皮般的脸孔甚至因为这急迫而微微扭曲！那空洞的灰败眼球死死盯着唐三的左手！

“钥匙……钥匙！！！！”

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几乎要破音的、被某种无形力量强行压榨出的……疯狂？！

“它……它……它……”

话语突兀地……猛地……中断！

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冰冷的巨手……骤然扼住了发声的根源！

老杰克（那枯槁存在）整个僵硬佝偻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傀儡！猛地向上！硬生生地……挺直了一瞬！

动作诡异得如同僵尸诈尸！后背甚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骨骼碎裂般的咯咯声！

那被油布帽檐阴影笼罩的面孔深处……

一双眼睛！

陡然！从磨砂死白深处……炸裂出……大片、疯狂的、如同浓稠油彩泼溅开来的……混乱色彩！！！

赤红！靛青！幽紫！惨绿！无数种完全无法相容、充满亵渎意味的扭曲色彩如同沸腾的油锅！在他死灰色的眼底疯狂翻滚！纠缠！撕裂！

仿佛两团凝固的宇宙尘埃，被投入了最混乱的超新星爆发核心！瞬间被高温和冲击波彻底搅碎、汽化！只剩下纯粹的、不可名状的……能量混乱！

那根本不再是眼球！如同两块即将爆炸的万花筒水晶！里面是无数破碎镜面倒映出的光怪陆离的地狱景象！翻滚的、呻吟的、碎裂的……光影尖啸！

但在这破碎混乱到极致的疯狂色彩风暴核心……

一点！凝聚到了极致、如同烧尽一切燃料后残存的……

……纯粹的……冰紫色邪芒！！！

倏然……一闪！

冰冷！纯粹！邪异！带着一种超越混乱的、洞穿一切表象的……秩序感！

如同潜伏在泥沼深处的毒蛇之王，在亿万毒虫乱舞的表象下，于电光火石间精准捕捉猎物的那一瞥！

这纯粹冰冷邪异的一闪，如同一把致命的冰锥！毫无迟滞地……精准无比地……

刺向了……

……就在老杰克枯槁身影正前方不远处……蜷缩在雨水泥泞中……因为承受着另一种剧痛而微微抽搐的……小舞身上！

更精确地说……

是……刺向了她那正剧烈颤动痉挛着的……

……紧闭着的……眼皮！！！！

目标所指！正是那眼睑之下……被唐三精神崩溃所引动、正疯狂扭曲蠕动、几乎要破皮而出的……

……冰紫色亵渎诅咒纹路的核心位置！！！

这一刺！无声！却如同引爆地心的开关！

“呜——呀啊啊——！！！”

小舞那死死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被撕裂了声带般的凄厉惨叫！瞬间炸裂！划破了冰冷的雨幕！

紧闭的眼睑再也无法束缚那皮肤下翻滚暴动的恐怖诅咒！

嗤——！！！

数道细密的、带着浓烈腐蚀性黑烟的……冰紫色纹路！如同被强行扎破的气球内部的剧毒气流！瞬间撕裂了她薄薄的眼睑皮肤！疯狂地……从眼皮内侧……钻裂了出来！向周围的眼周血肉皮肤蔓延！！！

如同无数条活的、带着冰紫色污秽光芒的……剧毒藤蔓！！！

扭曲！攀爬！穿刺！！！

而更恐怖的是……

那从老杰克（那枯槁存在）眼眶里炸裂翻腾的混乱色彩风暴深处一闪而过的、纯粹冰冷的冰紫色邪芒……在完成了那致命一刺的瞬间……

竟然……

……直接……熄灭了！

连同那混乱爆发的万花筒色彩一起……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摁灭！连同着那枯槁佝偻的身体……如同被强酸瞬间消融的枯骨……

在冰冷的雨幕中……无声无息地……解体！

化作了……一蓬……被雨水迅速打湿、冲刷融化的……深灰色……细密……尘埃……

随风……飘散……

彻底……

……消失无踪……

教堂门前，冰冷的雨依旧冲刷着青黑冰冷的石壁。

门楣上那只扭曲的金属竖眼，冰冷的瞳孔处……

……幽芒……

……………无声地……凝滞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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