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龙湾码头的富贵烟云尚未散尽,运河上游又荡来两股截然不同的浊浪。徐城知府徐达帅的船队,像一群刚从泥地里拱出来的野猪,拱开江南脂粉堆砌的柔波,硬生生挤进了这锦绣之地。
船未靠岸,粗豪的笑骂声已如炸雷般滚过水面,震得岸边几只水鸟扑棱棱惊飞。
“鹿老弟!瞅瞅人家这码头!娘的,青石板铺得能照出人影!咱们徐城那破泥滩,驴打滚都能陷半截!”徐达帅立在船头,他身材魁梧似半截铁塔,一双眼瞪得溜圆,正对着这金粉堆砌的龙湾码头指指点点,唾沫星子横飞。嗓门洪亮,毫无顾忌,引得码头上几个搬运苦力侧目而视,又慌忙低下头去。
他身旁的盐城知府鹿丞宴,则显得拘谨许多。瘦高个子,官袍在身,更衬出几分单薄。此刻眉头微蹙,嘴唇紧抿,“徐大人,慎言…慎言…此地不比咱们北边,王爷治下,规矩森严……”
“规矩?屁的规矩!”徐达帅大手一挥,蒲扇般的巴掌差点拍在鹿丞宴瘦削的肩头,吓得他一个趔趄,“咱们兄弟,那个不是刀山火海里蹚过来的!怕他个鸟!他苏阔穿金戴银是威风,老子徐达帅赤脚趟过盐碱地,也不比他少二两硬骨头!走走走!下船!看他们能摆出什么花儿来!”
跳板“咣当”一声砸在青石码头上,震起几点微尘。徐达帅当先一步,那厚实的官靴底子重重踏下,仿佛要把这过于光洁的石板踩出个坑来。鹿丞宴跟在后面。
码头的喧闹被徐达帅生生撕开一道口子。福大管家那圆润如珠的笑脸纹丝未动,马後将军按在刀柄上的手却微微收紧了一瞬,指骨在铁护腕下发出极细微的“咯”声。隔着老远,徐知府那洪亮嗓门已如滚雷般砸了过来:“哈哈哈!福大管事!马後将军!劳二位久候!咱苏北的破船,腿脚就是慢些,比不得江南的龙驹凤辇!”
福大管家已迎上前去,酱色团花缎袍在江风中纹丝不乱,脸上堆砌的笑容如同精心烧制的瓷器,圆融无瑕:“徐大人说笑了!王爷常言,徐、鹿二位大人乃国之干城,北疆柱石,今日得见风采,果然名不虚传!一路辛苦!”
徐达帅大手一挥,浑不在意那套虚礼,环眼一瞪,声震码头:“王爷太抬举咱老徐了!干城不敢当,柱子嘛,倒是够粗够硬,撑得起一片天!走走走,别杵这儿喝风了!王爷安排了住处?再好不过!这身老骨头,在船上都快晃散架了!”
福大管家侧身引路:“王爷体恤各位大人远来劳顿,尤其念及徐、鹿二位大人皆乃习武之人,特意安排在了西苑‘演武堂’别院,清静宽敞,最是合宜。”
“演武堂?”徐达帅浓眉一挑,眼中精光爆射,方才那点粗豪之气瞬间被一种锐利取代,“好!王爷懂我!比住那绣楼香闺强百倍!”他一把又揽过旁边的鹿丞宴,“听见没,鹿老弟!王爷给咱准备了练把式的地界儿!你那几手袖里乾坤,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鹿丞宴被他勒得一个趔趄。
一行人穿过重重朱门、雕花回廊。王府的奢华精致扑面而来,奇花异草吐露芬芳,熏香氤氲,脚下是光可鉴人的金砖墁地。徐达帅那双沾着运河泥泞的厚底官靴踏上去,发出沉重而突兀的“咚咚”声,留下一个个清晰的泥印。
西苑“演武堂”别院,果然气象不同。院墙高大厚实,以青石垒砌,透着肃杀之气。刚一踏入院门,一股混合着尘土、汗味和淡淡铁锈的气息便冲散了外间的脂粉香风。地面是夯实的三合土,坚硬如铁,坑洼不平,显然是常年踩踏、击打所致。墙角立着磨损严重的石锁、石担,大小不一,最大的一对怕有数百斤。院中一侧架着兵器架,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寒光凛冽,虽非绝世神兵,却都开过锋刃,透着沙场的煞气。另一侧则竖着几个粗粝的木桩,缠着厚厚浸透汗渍的麻绳,桩身布满深浅不一的拳印掌痕。院角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沙坑,里面填的不是细沙,而是混着碎石的粗砺铁砂!整个院落空旷、硬朗,弥漫着一股压抑又蓬勃的力量感,与王府其他地方的精致华美格格不入。
“好地方!”徐达帅深吸一口气,那粗粝的铁腥气仿佛点燃了他骨子里的野性,环眼放光,大步流星走到那对最大的石锁前,俯身,蒲扇般的大手抓住锁柄,腰马一沉,吐气开声:“起!” 那数百斤的石锁竟被他稳稳提起,高举过顶!粗壮的臂膀上筋肉虬结如老树盘根,靛蓝官袍下的身躯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他举着石锁,目光如电扫过整个演武场,最后落在马後将军那张岩石般的脸上,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痛快!这才叫住人的地方!比那些软塌塌的锦被强多了!”
鹿丞宴则看得心惊肉跳。
福大管家笑容依旧,仿佛没看见那骇人的石锁,只温声道:“徐大人神力!王爷安排此地,果然用心良苦。二位大人且在此安歇,所需用度,自有下人送来”他微微躬身,带着那无懈可击的笑容。
徐达帅“哐当”一声将石锁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他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
马後将军的目光缓缓从徐达帅那贲张的筋肉、地上的石锁,移到院角那粗粝的铁砂坑,他依旧面无表情,只是那按在腰间佩刀刀柄上的手,拇指似乎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冰冷的吞口。是沉声开口,声音如同两块生铁在摩擦:“王爷吩咐,演武堂兵器,二位大人可随意取用。院中器物,尽可习练。” 说完,然后抱拳一礼,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战靴踏在三合土地上,发出闷雷般的回响,甲叶铿锵,震得院墙上的浮尘簌簌落下。
直到那玄甲身影消失在院门外,鹿丞宴茫然地看着这空旷、粗砺、充满力量压迫感的院子。徐达帅却浑不在意,他走到兵器架前,信手抽出一柄厚背九环砍山刀,掂了掂分量,手腕一抖,九枚铁环哗楞楞一阵暴响,刀锋破空,发出呜咽般的锐啸。他望着马後将军离去的方向,又看看手中沉重的砍山刀,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眼中燃烧着一种混杂着野性、不服与亢奋的光芒。这演武堂的粗粝气息,这兵器上的铁锈血腥气,比任何锦缎熏香都更让他觉得自在。他反手将刀重重插回架上,刀身兀自震颤不休,嗡鸣不止。“鹿老弟,别杵着了!”他扭头招呼,“快让人把咱那点‘家当’收拾收拾!这地界儿,对胃口!苏阔他们有金山银山,咱有拳头刀子!这趟金陵城,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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