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被尿骚味呛醒的。
凌晨三点在霉棉絮上蜷成虾米的后遗症,是后腰像被铁钳夹着。
我扶着墙站起来时,听见隔壁202传来玻璃碎裂声——王老头又在砸他那套自杀工具,铝制饭盒撞在墙上发出闷响,混着他含混的骂:“小丫头片子…又抢我安眠药…”
王小斌缩在床底的被子堆里,只露出半张青灰的脸。
他昨晚把床底塞得像个仓鼠窝,此刻正用指甲抠床板缝隙,木屑簌簌掉在他皴裂的手背上。
我蹲下来,他突然攥住我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医生,今天别去三楼。”
“为什么?”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窗台上落了只灰麻雀,正用喙啄玻璃——那位置,恰好对着三楼的通风管道。
“李护工说三楼锁着会咬人的疯子。”他喉结动了动,“可我听见…昨晚铁门响的时候,三楼有笑声。”
我抽回手,指腹蹭过他掌心的茧。
这孩子的手比同龄人小两圈,掌纹里嵌着洗不净的灰,像被按进水泥里的树枝。“早饭时间到了。”我拍拍他肩膀,“去食堂,我要你帮我拿两个馒头。”
食堂在一楼最尽头,铁门挂着锈迹斑斑的锁。
我到时,赵阿姨正用竹扫帚扫地上的碎瓷片,蓝围裙前襟沾着粥渍。
她抬头看见我,扫帚尖轻轻点了点墙角的煤堆——那里有块翘起的砖,缝隙里塞着半张皱巴巴的报纸。
“李护工今早去后院了。”她压低声音,扫帚哗啦扫过砖缝,“说要修发电机,得晌午才回。”
我弯腰捡煤块时,指尖触到报纸边缘。
展开一看,是张旧药方,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写着:仓库在洗衣房锅炉下,钥匙在他左裤袋第二个纽扣里。
“赵姨。”我把报纸团成球塞进袖管,“您这扫帚该换了。”
她笑得眼角堆起褶子,用扫帚柄敲了敲我的小腿:“小沈医生,粥在灶台留了碗热的。”
粥是玉米碴子熬的,掺着半颗没剥净的玉米粒。
我捧着碗往回走时,听见207传来尖笑声。
那声音像碎玻璃刮黑板,我脚步顿住——苏灼华的病房。
门半开着,我看见她背对着我站在窗前。
白大褂下摆沾着墨点,手里攥着一沓画纸,每撕一张就笑一声。
碎纸片像雪片似的往下掉,我瞥见其中一张:血色蝴蝶,翅膀边缘渗着黑渍,像是血没干时被揉皱的。
“苏小姐。”我把碗搁在门口的矮柜上,“撕纸很费力气。”
她猛地转身,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
瞳孔缩成针尖,嘴角却还挂着笑:“医生?”
“你也来笑我?"
我注意到她右手在抖,指节泛白。
桌上有半瓶没盖严的墨水,瓶口沾着红渍——不是墨水,是血,从她指甲缝里渗出来的。“我来帮你。”我慢慢靠近,“撕纸需要技巧,你这样会弄伤手。”
她后退半步,后腰抵在窗台上。
阳光从铁栅栏漏进来,在她脸上割出几道亮痕。“你知道什么?”她突然把碎纸往我怀里砸,“你知道蝴蝶为什么是红的吗?”
“它们在烧…翅膀烧着了…我妈说…”
话音戛然而止。
她捂住嘴,像是被自己的话吓到,指甲在唇上掐出红印。
我捡起一片碎纸,蝴蝶的触须上有行小字:灼华生日快乐。
“你妈妈送的?”我把碎纸举给她看,“她一定很会画画。”
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我看见她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要把尖叫吞回去。“我没有妈妈。”她咬着牙说,“她死了,死在…死在…”
“死在火里。”我轻声接,“蝴蝶烧起来的时候,她把你推出了门。”
她的膝盖软了。
我扶住她时,闻到她身上有股焦糊味——不是幻觉,是袖口沾着的黑灰。
她整个人瘫在我怀里,像团被揉皱的纸,眼泪突然决堤:“她的手好烫…我抓不住…抓不住……”
周围的门陆续开了。
王老头扶着门框咳嗽,王小斌攥着两个馒头站在楼梯口,连总说床底有怪物的小夏都探出头来。
我抬头时,看见走廊尽头闪过一道影子——蓝围裙角晃了晃,赵阿姨端着药碗退了回去。
“苏灼华。”我蹲下来和她平视,“我需要你做三次深呼吸。”我握住她发抖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跟着我,吸气…呼气……对,再一次。”
她的手指慢慢放松。
我摸到她腕骨上有旧疤痕,像条褪色的蜈蚣。“你画蝴蝶。”我捡起一片完整的碎纸,“是想记住她,还是想忘了?”
“记住。”她抽了抽鼻子,“可每次画完…就想撕碎。”
我把碎纸拢成一堆,用她桌上的橡皮筋扎好:“下次想撕的时候,先给我看。 我帮你挑出最漂亮的,我们贴在窗上——让阳光晒着它们。”
她盯着我手里的纸团,睫毛上还挂着泪:“为什么帮我?”
“因为我是医生。”我指了指白大褂上的工牌,“虽然这地方现在没病人,只有幸存者。”
她突然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骗子。医生不会蹲在地上捡碎纸。”
我正要说话,后颈突然泛起凉意。
转身时,正撞进李明阴恻恻的目光里。
他倚在207门口,手里晃着串钥匙,裤脚沾着新的磺胺嘧啶银药膏——和昨晚一样的污渍。
“沈医生挺忙啊。”他用钥匙敲了敲门框,“食堂的粥还剩半锅,您不去看着?
万一被哪个饿疯的抢了——”他扫了眼缩在我身后的苏灼华,“可不好收场。”
苏灼华的指甲又掐进我手背。
我按住她的手,站起来:“李护工这是在提醒我?”
“提醒您守规矩。”他往前走了两步,身上飘来消毒水混着烟味的气味,“这地方,不是医院。”
“那是什么?”我盯着他左裤袋第二个纽扣——赵阿姨说的钥匙,正从纽扣眼儿里露出半截。
他的瞳孔缩了缩,突然笑了:“您不是最会乱打听吗?
不如去洗衣房看看?”他转身要走,又回头补了句,“对了,苏小姐的药,今早该吃了。”
苏灼华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低头看她,她正盯着李明的背影,眼神像被踩碎的玻璃。
“他给你吃药?”我轻声问。
她没说话,从枕头底下摸出个塑料瓶。
标签被撕掉了,里面装着白色药片。
我捏起一片,对着光看——是氟西汀,抗抑郁药,但剂量不对,正常一片20mg,这颗至少50mg。
“他让你每天吃三片。”她声音发颤,“吃了就…就不想说话,不想动…像被泡在蜂蜜里。”
我把药瓶收进白大褂口袋:“从今天起,你听我的。”
她盯着我,突然伸手摸我的工牌:“沈砚…名字不错。”她的手指碰到我锁骨,“你说要贴蝴蝶在窗上…说话算话?”
“算话。”我摸出赵阿姨给的去痛片,“我保证。”
下午,我借口帮赵阿姨搬煤,溜进洗衣房。
锅炉在墙角,锈得看不出原本颜色。
我蹲下来,用煤铲撬锅炉底座——赵阿姨的纸条没错,底下有个铁盒,锁着。
钥匙在李明裤袋里,我得等他晚上查房。
暮色漫进窗户时,我在走廊遇见苏灼华。
她抱着一沓画纸,发梢沾着洗衣粉味——应该是去洗了头。“给你。”她塞给我一张画,转身就跑,发尾扫过我手背。
画纸上是只金色蝴蝶,翅膀边缘用金线勾了边。
背面写着:谢谢你没笑我。
我攥着画纸往回走,经过301病房时,听见里面有动静。
门没锁严,我推了条缝——墙上全是抓痕,地上有半块吃剩的馒头,沾着血。
“医生!”王小斌从楼梯口跑过来,“李护工说要锁三楼!
他拿着钥匙往这边来了!”
我迅速退开,画纸被攥出褶皱。
转身时,正看见李明从楼梯拐角上来,手里的钥匙串丁零当啷响。
他扫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攥紧的画纸上,嘴角扯出冷笑。
“沈医生。”他停在我面前,“晚上记得锁门。”他的拇指蹭过左裤袋的纽扣,“最近外头不太平,有东西…想进来。”
他擦肩而过时,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新的味道——不是消毒水,是铁锈味,像血干了很久的那种。
夜里,我把苏灼华的画贴在窗上。
月光透过金粉,在墙上投下蝴蝶的影子。
王小斌缩在床底,突然说:“医生,苏姐姐的画,像不像…像不像会飞?”
我望着墙上的影子想起苏灼华今天撕纸时,眼底闪过的那丝恐惧——不是因为画,是因为李明。
后半夜,我听见三楼传来抓门声。
不是人的手,像爪子,一下下挠着铁门。
王小斌在床底发抖,我摸出赵阿姨给的去痛片,药片棱角硌着掌心。
月光里,蝴蝶影子突然动了动。
我抬头,看见苏灼华站在窗外的铁栅栏前,手里举着张画。
虽然隔着玻璃,我还是看清了——那是只血色蝴蝶,翅膀上写着:小心锅炉下的盒子。
她冲我眨了眨眼,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我攥紧画纸,突然明白赵阿姨的纸条为什么会出现在煤堆里——有些秘密,需要两个人一起发现。
窗外的抓门声还在继续,可我突然不那么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这栋楼里,藏着比"疯潮"更危险的东西——也藏着,比生存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一只会飞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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