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旧雪

消毒水的气息在楼道间逐渐散去，八月的暑气裹挟着中药的苦香扑面袭来。当我追出住院部，鞋底意外地踩碎了一片遗落的玻璃糖纸，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彩，那短暂的斑斓仿佛预示着接下来不平凡的相遇。收废品的老头正弯腰搬弄车斗里的麻袋，半截褪色红绸从破洞布袋中滑出。我蹲下身帮他扶住晃荡的编织绳，指腹突然触到了某种冰凉的金属棱角——那是一枚生锈的红星勋章，嵌在麻袋缝隙里，铜质五角星边缘蜷曲得仿若熔化的蜡。“姑娘搭把手。”老头抹了把额头的汗，露出颈后一道蜈蚣似的手术疤。他转身时军绿挎包晃了晃，露出了半截泛黄的笔记本，封皮烫金的字迹被磨得模糊，隐约能辨认出“功勋表彰”几个字。病房里突然传出剧烈咳嗽声，我攥着勋章回头望去，沈振国单薄的身影倚在窗边，病号服被风吹得鼓起，宛如一片随时要飘走的落叶。他朝我摆手的动作僵在半空，监护仪警报声骤然尖啸。“心电图！”护士的喊声撞碎楼道里的寂静。我被挤到墙角，看着她们推着急救车冲进病房。老头默默地把勋章塞进我掌心，三轮车铃铛声混着远处救护车的呜咽渐渐远去。深夜监护室的荧光格外惨白。我数着吊瓶里坠落的药液，沈振国的手忽然动了动。他指尖划过我手背时，我摸到他掌心粗粝的茧——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印记。“晓梅...咳咳...”他忽然滚烫的额头抵住我肩头，消毒棉沾着冷汗洇湿我衣领，“柜、柜子最底层...”话未说完便被痰音掐断，氧气面罩上蒙上一层白雾。月光爬上他凹陷的眼窝时，我轻轻撬开衣柜生锈的合页。老式木柜散发着樟脑丸的苦涩，叠得整齐的军装上方，静静躺着一根缠满褪色绷带的拐杖。铜制杖头刻着“1979.2.17”，裂纹里嵌着暗红锈迹。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惊得我膝弯撞上柜角。母亲端着保温桶站在门口，鬓角银丝在灯光下晃得刺眼：“你爸说想喝山药排骨汤。”她目光扫过我手里的拐杖，不锈钢饭盒磕在门框上发出清响。汤勺碰撞瓷碗的声响里，沈振国忽然睁眼望向柜顶。那里摆着个玻璃罐，泡着几颗干瘪的桂圆，标签写着“1985.春 大别山”。他嘴唇翕动想说什么，监护仪突然发出平稳的长鸣。晨光爬上他腕间输液管时，我发现那截青筋凸起的手背上，蜿蜒着一道子弹划痕。母亲正在擦柜台，抹布划过搪瓷缸碎片时顿了顿：“那年你哥发烧说胡话，非要把铁片含嘴里……”她突然用力搓洗抹布，泡沫溅上我挽起的袖口。出院那天飘起细雨，沈振国坚持要自己拎装着拐杖的布袋。走过防空洞旧址时，他忽然停住，用拐杖尖在地上画了一个歪斜的五角星。雨丝落在他新长出的白发上，像撒了一把银粉。“爸？”我撑伞的手悬在半空。他弯腰捡起一块带锈的弹片，迎着光眯起眼：“该去趟八宝山了。”远处新修的地铁高架掠过头顶，钢筋水泥的阴影遮住了他半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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