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桃花酿

我站在铜镜前，最后一次整理衣襟。淡青色的官服是昨日才送到的，针脚细密得像是要把所有野心都缝进暗纹里。指尖抚过胸前银线绣的兰草，忽然想起前世第一次穿这身衣裳时，那点雀跃又惶恐的心情。

"姑娘，车驾备好了。"青杏捧着鎏金请柬进来，檀木香气混着墨味，"门房说，长府上的马车已经候了一刻钟。"

铜镜映出窗外那辆朱轮华盖的马车，垂珠帘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我抿了抿唇脂，石榴红的颜色像极了前世咽下的最后一杯毒酒。

宫门前的石狮被晒得发烫。刚下马车，就听见礼部员外郎家的嫡女在训斥婢女："蠢货！谁让你碰那匣点心的？"她突然噤声，绢帕掩着唇退两步。几个紫袍的大臣正经过，腰间玉带扣碰出清脆的声响。

"沈典记。"长公主的贴身女官不知何时立在身侧，玄色裙裾扫过青砖，"殿下说，今日的樱桃酪特意多加了蜜。"

正殿的冰鉴丝丝白气，却压不住席间暗涌的热浪。我的座位原本排在末席，却被女官引着穿过大半个殿堂。右首第三张檀木案几上摆着缠枝莲纹的酒盏，邻座卢尚书的夫人立刻把团扇举高了三分。

"《女诫》第七章怎么说的来着？"礼部侍郎突然提高嗓音，醴酒在银杯里晃出涟漪，"女子无才便是德啊！"他斜眼扫过来，腰间鱼袋随着大笑不停颤动。

殿角的铜漏滴到酉时三刻，长公主的护甲轻轻敲在琉璃盏上。"既然周大人这么好学——"她鬓边的九鸾步摇纹丝不动，"不如请沈典记为大家讲讲《列女传》的批注本？"

我起身时落一片杏脯，蜜渍的果肉黏在青砖上。从班昭写到韦后，每个字都像在撕扯前世勒进血肉的裹脚布。说到"妇言不必辩口利辞"时，瞥见角落里有小宫女在偷偷往绢帕上记笔记。

戌时的更鼓响过第一遍，我借口更衣溜出大殿。后花园的假山石洞里传来纸张摩擦的窸声，月光恰好照亮半张被撕破的笺纸。"......初八日截住送往琅琊的......女学章程......"突然有靴底碾枯枝的脆响，我闪进竹影撞落了满肩的夜露。

回到席间时，醴酒已经换过三巡。内侍总管突然捧着黄绫卷轴进来，香炉里的青烟猛地打了个旋。"......特擢沈氏棠梨为崇文典记，主理女学筹建事宜......"圣旨最后那个拖长的尾音里，我数对面柱新添的七道剑痕。

长公主借着斟酒凑近耳语："琅琊王氏的嫡长孙，昨日在弘文馆当众撕了《女则》。"她袖中露出奏折的一角，密密麻麻的红印像极了宫墙外盛放的石榴花。殿外的蝉突然集体噤声，月光把窗棂的影子烙在我的官服袖口，像一道新鲜的伤疤。

我捏着圣旨的手指微微发颤，指节都泛了白。余光里礼部侍郎的银鱼袋晃得厉害，像是被狂风吹铃铛。长公主的护甲划过盏边缘，发出"咯吱"一声细响，惊得我手边的茶盏泛起一圈涟漪。

沈典记，你案前的樱桃酪要化了。"她声音不轻重，却让整个大殿突然安静下来。我低头看着那碗晶莹剔透的甜点乳酪表面已经沁出细的水珠，像极了前世我临死前额角的冷汗。

"砰——"假山后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惊飞了檐下一对麻雀。几个穿着浅绿宫装的宫女慌慌张张跪在鹅卵石小径上，碎瓷片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为首的宫女额头都磕红了，发髻散下来一缕，黏在汗湿的鬓角。

我弯腰去捡滚到脚边的蜜饯，金丝蜜枣沾了灰，在青砖上留下一道黏腻的痕迹。这个角度正好看见卢尚书夫人将团扇往《女诫》上重重一掷，象牙扇骨砸书页上，发出"啪"的闷响。她耳垂上的翡翠坠子晃得厉害，映得半边脸都绿了。

"官斗胆。"我起身时官服下摆擦过檀木案几，带起一阵松木香。停在酒盏沿上的蓝蝴蝶被惊飞翅膀扇起的风拂过我手背，凉丝丝的。"讲《列女传》，不如从'文君夜奔'这段开始？"

话音刚落，殿角传来"咚"的一声。那个偷记笔记的小宫女猛地捂住嘴，墨锭从她膝头滚落，在青砖上骨碌碌转了三圈才停住。墨汁从她指缝间下来，在绢帕上晕开一朵歪斜的梅花，像极了前世我绣坏的第一方帕。

礼部的酒杯"当啷"砸在案上酒液溅到他须上，顺着银丝往下滴。他身旁的员外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鸡。公主的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盏，每一声都像是在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我余光瞥见卢尚书夫人悄悄把《女诫》往案几下推了推书角撞到果盘，震落几粒松子。她腕上的金滑到手肘，在烛光下明晃晃的刺眼。殿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铜漏滴水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

"有意思。"长公主突然轻笑，九鸾步摇的流苏晃出一道金光，"那典记不妨细说，卓文君当垆卖酒这段？"她指尖点了点案上的樱桃酪，乳酪已经化开大半，像摊融化的雪。

我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回头看见三四个女官不约而同地往前挪了挪坐垫。最年轻的那个眼睛亮得惊人手里还攥着半块没来得及放下的糕点，酥皮屑沾了满手。

我捻起一颗松子轻轻碾碎，松仁的油脂沾在指尖："文君当垆时，用的可是蜀地特产的酒曲。"话音未落，卢尚书夫人突然打翻了茶盏，褐色的茶汤在《女诫》上洇开一片。那个偷记的小宫女猛地抬头，墨汁顺着下巴滴在衣襟上，像极了前世教小宫女写字时打翻的砚台。

长的护甲"咔"地扣在案几上："接着说。"她中的奏折露出一角朱批，鲜红得刺眼。我余光瞥见礼部侍郎的银袋突然静止，他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清晰。

"那酒曲要混着三月桃花酿——"我故意顿了顿，听见后排传来绢帕撕裂的轻响。最年轻的女官手里的糕点掉在裙摆上，酥皮碎成星星点点的白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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