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太微身前三尺外徒劳地呼啸,被无形的屏障切割成模糊的背景音。
沈云帆被师父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扶着坐在冰冷的崖石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被屏障过滤后稍显温顺的空气。
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
师父袖口那缕若有若无的回生丹主材气息,清苦悠远,牵引着他回到那个尘封的、浸透血与火的前世。
他抬起头,对上太微那双沉静如渊、仿佛能容纳世间一切因果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没有催促,只有等待真相的凝重。
“是……师父。”
沈云帆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份破釜沉舟的平静。
秘密一旦撕开一道口子,剩下的便如决堤之水。
他不再犹豫,将那段沉重的、刻骨铭心的前世,连同其中无法言说的罪孽与痛苦,缓缓铺陈开来。
“前世……弟子也是玄霄宗弟子。”
他开口,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在搬动沉重的石碑,
“内门选拔战……弟子侥幸夺魁,便拜入雷神谷,当时,楚江想要带我去雷狱尊者的天璇峰。
您与这一世做的一致,从他手下把我救出,说对小孩子不能那么凶。随后,我便拜入您的太清峰下。”
提到太清峰修行的那十年,他眼中掠过一丝极其短暂、几乎难以捕捉的暖色
——那是前世为数不多、纯粹而明亮的时光。
“十年后……人魔战起。”
他的语气陡然转沉,如同从晴空坠入铁灰色的铅云之下,
“弟子……被推上了前线指挥官的位置。”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蓄力量面对接下来的风暴。
“战事胶着……持续了三年。”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而空洞,仿佛穿透风雪,看到了那硝烟弥漫的战场,
“一次关键战役前的深夜……有人传回一份匿名的密报,上面写着那里有伏兵痕迹。
那纸条……纸质陈旧,墨迹边缘模糊晕开,像是被人反复摩挲,在潮湿环境里存放了很久。”
他眉头紧锁,回忆着那个致命的细节,
“弟子当时……只觉那纸旧得异样,疑是过时情报……
在与其他两位指挥官商讨过后,便指挥叶师姐所部按原定路线发起强攻,意图撕开防线……结果……”
沈云帆的声音里充满了挥之不去的懊悔与苦涩,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他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那撕裂灵魂的破空锐响,
“魔族埋伏的蚀骨魔弩……叶师姐……被……淬毒重弩……当胸贯穿……”
他喉头滚动,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和结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当场……殒命。”
石室内外一片死寂,只有风雪在屏障外呜咽。
太微的眼神深邃如古井,没有任何波澜,但沈云帆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叶师姐战死……防线崩溃……但一年后人族……最终还是赢了那场战争。”
他继续道,语气麻木,
“就在……胜利在望之时……魔族最后的力量……释放了焚世烬烙。”
他的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声音也带上了难以言喻的恐惧与痛苦:
“那东西……从天而降……它所过之处……空间都在塌陷、湮灭……根本……无法抵挡!
靠近它的修士……无论境界高低……瞬间化为飞灰!连神魂都无法逃脱!”
沈云帆猛地睁开眼,瞳孔中倒映着毁灭的光影,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岩石,指节泛白:
“是江衡……他……看到了那东西锁定了弟子……
就在那湮灭光焰即将吞噬弟子的刹那……他……他像疯了一样冲过来!”
沈云帆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用尽了所有力气……把弟子狠狠撞开……推向……一道被爆炸撕开的空间裂隙!
他甚至……甚至强行剥离了自己一部分灵魂本源……化作一面无形的灵魂护盾……裹住了弟子全身!”
他的呼吸急促起来,眼前仿佛再次看到那惨烈的一幕:
“弟子……被那股巨力推飞……只看到……那核心的余波……无声无息地……擦过了江衡的左肩……”
沈云帆的声音变得异常嘶哑,带着梦魇般的战栗,
“他的左半边身体……瞬间……就化成了带着暗金星点的灰……
而推我的右臂……直接碳化崩碎……可他……他在笑……”
巨大的悲痛瞬间攫住了沈云帆,他哽咽着,几乎无法成言,
“他……对着弟子……比口型……“活下去”……然后……然后他的左眉骨上方……
那个深紫色的、螺旋塌陷的烙印……就那么……生成了……暗金色的脉络……像活蛇一样扭动……”
沈云帆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耸动,压抑的呜咽从喉咙深处逸出。
太微放在他肩上的手,无声地传递着一种沉甸甸的支撑。
过了许久,沈云帆才勉强平复,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挥之不去的阴影:
“弟子……是那场核心爆炸中……为数不多活下来的人之一……靠着江衡……用命换来的……那道灵魂护盾……”
“五年后……弟子整合残余力量……彻底讨伐魔族……魔君授首……魔族根基尽毁……”
他叙述这段时,语气并无大仇得报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漠然,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再后来……人族王朝腐朽……人皇昏聩,视苍生如刍狗……”
沈云帆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出鞘的寒刃,
“弟子……看尽了流离失所,白骨盈野……胸中块垒难平……便……举旗反了。”
他微微仰头,风雪映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孤绝的帝王余威,但很快又被更深的阴霾覆盖:
“弟子登上……帝位后……也欲……励精图治……可积弊如山,百废待兴……而非常之事,需用非常手段……”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与沉重,显然不愿深谈那些“非常手段”的具体细节,
“……手段过于酷烈……触怒太多……虽那些非常……之事也很……暴力……但仍被斥为……暴君……”
“十年……仅仅十年……”
沈云帆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满是自嘲,
“楚江……纠集旧部,裹挟被弟子‘酷烈手段’所伤的世家宗门……反了。”
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血与火燃烧的帝都:
“叛乱第一日……皇城告破……弟子前世仗之纵横天下的本命法宝“听雷鞭”……被楚江以秘法夺走……”
说到这里,沈云帆猛地睁开眼,死死盯住太微,眼中瞬间爆发出刻骨的仇恨与锥心刺骨的痛苦。
他的声音陡然变得凄厉尖锐,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
“师父——!!!”
这一声“师父”,蕴含着无法形容的巨大悲恸与绝望,瞬间撕裂了崖边的寂静:
“楚江那畜生……他……他用夺去的听雷鞭……趁您为护住弟子身后空门、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
从背后……八鞭抽碎了您的护体灵罡,洞穿了您的心脏!!!”
沈云帆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仿佛那致命的一鞭再次抽打在他自己的灵魂上,泪水混合着雪水疯狂涌出:
“弟子……眼睁睁……看着您……在弟子面前神魂……俱灭……连最后一句话……都来不及留下……!!!”
巨大的悲痛彻底将他淹没,他蜷缩起身体,失声痛哭。
那哭声在风雪屏障内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愤怒与绝望的孤独。
太微放在他肩上的手微微收紧,无声地承受着徒弟汹涌而出的、跨越两世的巨大悲恸。
过了许久,沈云帆的哭声才渐渐变成压抑的抽泣。他抬起通红的眼,声音虚弱而麻木:
“第二天……弟子力竭……被逼至金阳成外……以神魂为引,召回了听雷鞭……”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别人的事,
“随后,拉了些……垫背的……最后……被楚江麾下……五马分尸……挫骨扬灰……”
他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前世所有的血腥与尘埃都吸入肺腑再彻底吐出:
“再睁眼时……弟子……便回到了17岁那年……内门选拔战夺魁的时候……一切都还未发生的时候……
灵魂深处……只残留着……那深紫色的听雷鞭余力……”
沈云帆说完,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虚脱般靠在冰冷的崖壁上。
眼神空洞地望着屏障外肆虐的风雪。
两世为人的沉重,血与火的记忆,至亲至爱在眼前陨灭的痛苦。
以及那无法摆脱的“暴君”称号与分尸结局……
秘密、罪孽、因果,终于在这一刻,赤裸裸地摊开在了他最敬畏的师父面前。
崖边陷入一片死寂。
风雪依旧,太微沉默如山,唯有沈云帆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石室内,冰封下的“烬烙”死寂无声。
而一段横跨生死、交织着守护、背叛、毁灭与重生秘密的真相,已然揭晓。
接下来,是审判,是救赎,还是更深沉的布局?
一切都悬于太微的静默之中。
“你们……”
刚刚爬上山顶,准备来找沈云帆玩的灰云,此时正愣愣地看着沈云帆……
它没有想到,曾经清水镇中,楚江的镜像蛊变成的沈云帆,所说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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