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呼吸陷阱

极度的寒冷像凝固的铅液，灌满了昆仑巨阙E-17底层生态循环维持区的每一条管道、每一处角落。这里并非塔基外围暴露于零下200度绝对低温的危险地带，而是深入塔体腹地、理论上被层层厚重保温装甲和循环能量护盾重重保护的维生核心区。然而此刻，这里的空气却冰冷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吞咽带着冰棱的玻璃渣。维生管道外壳凝结的厚重白霜无声地宣告着整个区域已濒临死亡。

空气循环系统低沉运转时的嗡鸣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管道深处隐隐传来的、令人心悸的金属收缩挤压和冰层冻结膨胀的呻吟。昏暗冰冷的走廊像一副巨大棺椁的肠道，惨绿色的应急灯无力地投射着惨淡而晃动的光斑，所及之处，除了霜雾中僵硬扭曲的尸体，便只剩下墙壁管线槽盖板缝隙里顽强钻出的、细长扭曲的霜晶藤蔓，在寒冷中无声生长。

陆寒蹲在一条狭窄分支管道的检修口旁。他裹在一件磨损严重、外层保温材料有多处剥落的旧式恒温工程服里，动作依旧稳定。手指捏着一枚刚从一具蜷缩在角落的年轻女工尸体僵硬发白的手中取下的金属胶囊。胶囊只有半截小拇指大，光滑锃亮，通体呈现一种廉价却不自然的均匀银白色，上面没有任何制造商标识、成分说明或授权码，只有一串粗糙激光蚀刻的简单数字“T27”，在惨绿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尸体口鼻处的霜雾呈现异样的粉红色凝结块，嘴唇绀紫，双眼圆睁爆裂，眼底布满冰冻的血丝，凝固着死前无法言喻的窒息与剧痛。

“……又一个，陆工。”他身后，一个裹在明显不合身的大号保温服里、声音透着力竭沙哑的男人低声道。那是梁文，一个在之前东北角灾难中幸存下来的管道工，脸上布满冻伤后结痂的黑紫色斑块。“‘黑风团’的货……这层……至少捡了快十几个人了……”他指了指旁边一个巨大的塑料收集袋，袋子里塞满了裹尸袋，袋子表面的冰霜已冻结成一层硬壳。

陆寒没有吭声。他将那枚冰冷的“T27”银白胶囊收进腰侧一个带保温功能的小样本袋。指尖传来的寒意如同烙印，穿透防护手套。这枚小小的、价值一条人命的金属玩意儿，就是在这冰封地狱底层最硬的通货——氧气胶囊。

昆仑巨阙内部的空气循环系统早已在高负荷运转和灾难冲击下疲态尽显，无法保证所有区域、所有人时刻拥有安全的呼吸权。为了活命，底层生态区的穷人们不得不依赖每周配给的应急压缩氧气胶囊，或者，在黑市购买这些没有保障的“替代品”。“黑风团”是盘踞在E-17底层最臭名昭著的走私贩子团伙，他们的“货”一向以廉价和供应“稳定”著称。但眼前的尸体，和梁文袋子里那一个个冻成雕塑的死者，无疑给这份“稳定”打上了血淋淋的问号。

“昨天收的那批尸体……”陆寒站起身，声音在寒冷中凝结成白雾，目光扫过冻硬的墙壁上几处不起眼的暗红色喷射状冻结痕迹，“肺部爆裂伤口的组织样本，你送去‘蝰蛇’那里了？结果出来没？”

梁文点点头，布满冻疮的脸上艰难地扯动了几下。“……咳……咳……那个疯……疯子……说……不是……气压反冲。”

他艰难地咽了口带着冰渣子的唾沫，声音更加嘶哑。“他说……样本……组织……里……检出……两种不搭界的……杂质残留……”

“第一种……是高分散性的……改性硅晶微粒……还有……极微量的……氟。”梁文比划着，“像……像高压罐子内防腐涂层的……玩意……但……不是我们的配方。”

“第二种……他说……是……种……很稀少的生物酶催化分解残留物……属于……第三类循环滤芯的专用耗材……”

陆寒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冰锥！

改性硅晶微粒与氟残留？高压维生罐内防腐材料？这指向黑市氧气胶囊的源头生产问题！而生物酶催化分解物……这玩意儿只可能来自塔顶“呼吸税”部门——议会直属的中央循环配给与净化局（Central Recycling Allocation & Purification - CRAP）严格管控的滤芯耗材！

生产端偷工减料混入了高危化学残留！而原料成分里……竟然还混杂着本该由CRAP严格管控回收的正规配给滤芯耗材？！

黑市胶囊里的原料……是从CRAP嘴里抠出来的？！

就在这时！

“呃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绝望到极限的嘶嚎，混合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如同湿布被撕裂又迅速冻结的“嗤啦——”声，猛地从前方拐角的一处小型设备维修隔间里爆发出来！

陆寒和梁文几乎同时扑了过去！

维修隔间门口，一个穿着C-3型标准工厂制服（没有恒温功能）的男人正背对着他们，身体诡异地僵直，微微前倾。他发出不成调的呜咽，双手疯狂地抠抓着自己的脖子！喉咙深处爆发出窒息的气流搅拌着液体的可怕咕噜声！他的右手，死死攥着一枚刚被强行旋开使用口盖的银白色的T27胶囊！

仅仅几秒钟！梁文刚冲到门口，那男人的身体猛地剧烈抽搐！双手徒劳地向上伸抓，仿佛要撕裂无形的铁幕！随后，双腿一软！

“噗通！”

男人脸朝下直挺挺地栽倒在冰冷坚硬、积着薄冰的金属地板上。身体落地的瞬间，似乎还轻微地弹动了一下，随后彻底不动了。四肢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僵硬姿态。

浓重的、混合着血腥和一种奇异苦杏仁味道的腐败气息，瞬间弥漫开来。而在那浓郁到令人作呕的气息之下，似乎还有一种更淡的、冰凉的……类似陈旧药棉的尘埃气味？

“妈……的……” 梁文看着那具迅速冷却僵硬的尸体，还有死者指甲缝里满是抓挠出的颈脖皮肤和凝固血液，胃里一阵翻腾。这景象比直接炸死更让人毛骨悚然。

陆寒没有上前。他的眼睛牢牢锁定在死者尸体脖颈上方、靠近气管起始端位置。在应急灯光下，能清晰地看到那里有一圈极细密、如同被激光精准环切的、深可见骨的、边缘泛着诡异白霜的环形伤口！伤口处的皮肤肌肉如同被极细微的利刃整齐切断，又被瞬间冻结！一丝鲜血溢出又被低温瞬间封住！而气管本身……似乎在内部强大压力下……朝前方破裂了？！

这绝不是气压反冲！这是内部爆破！有什么东西在肺里烧穿了？！

陆寒的目光扫过旁边散落的、死者刚才抓挠时崩飞的一小片破裂的皮肤组织碎屑。那碎屑冻在冰面上，颜色呈淡淡的黄褐色，边缘似乎还粘附着极少量肉眼难以分辨的、如同细微尘埃般半透明的……

“啪嗒……啪嗒……”

一阵轻微但突兀的脚步声从后方走廊黑暗中响起。急促，密集，带着一种冰屑被踩碎的节奏。

梁文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用于切割冰坨的破冰铲。陆寒眼神冰冷，手不动声色地滑进了工具袋，指腹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金属筒状物——那是之前医疗区废弃的高压冷喷罐改装的自制破片炸弹。

两个人影踏着幽绿灯光下的光斑边界快步逼近，同样穿着破旧臃肿的恒温服。其中个子稍矮的那个手里拎着一个特制的、表面不断凝结白霜的便携式低温保存箱。他们靠近后并未关注地上的尸体，目光首先扫过陆寒和梁文的脸，带着一丝紧张的确认。

矮个子男人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寒气的颤抖：“……陆工？我是‘蝰蛇’……老梁给我打过信号……你要的东西……咳……带来了……”他迅速地将那只低温箱放到陆寒面前的地上，飞快掀开盖子，一团寒雾涌出。箱体内部，几只特制的超低温保存管内，凝结着暗红发黑的组织碎片。旁边还有几片用金属箔密封的、沾着微量极淡黄色粉末的玻片。

“死因……初步逆推……是……氟化氢！”‘蝰蛇’的脸在面罩后异常惨白，语气急促中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他指向其中一只试管，“肺组织……发现这东西残留的催化反应痕迹……那催化反应……需要一种只存在于CRAP配给的三型生物过滤芯里的特供活性酶才能激活……高效！致命！低温下催化效率不减反增！这东西……是特么的热呼吸酸雾弹的核心成分！这根本就是把人肺当成……反应釜！谋杀！”

“还有这个……”‘蝰蛇’指向金属箔包着的玻片，眼中恐惧更深，“这是从他们呼吸道深处刮下来的粉末……微晶结构……和你上次给的那种硅晶残留高度吻合……但……混合了CRAP三型滤芯被研磨粉碎后的颗粒基质！都是……边角料！掺进去的！”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黑市的原料！绝对混入了本该被CRAP报废回收的正规滤芯！而且……是经过二次加工粉碎、连基础除氟钝化处理都没做好的垃圾！这就是工业废料掺着特供毒酶当饭吃！那些蛀虫……连垃圾堆都不舍得放过！！”他的声音因为愤怒和寒冷剧烈颤抖着。

“嗡……嗡……”

陆寒臂载电脑突然发出震动提示。一份来自王玲的紧急消息被强行推送过来——她是仅存能接触到外围监控回放的一个后勤技术员。

屏幕上自动跳出几条极短的文字信息，附带一个时间标记为凌晨02:17的低光监控截取画面片段：

 [消息源：废料转运通道3号节点（加密回传片段）] 

 [时间戳：纪元118年 日轮历 12月01日 02：17] 

 [画面：幽暗冷冻通道，大量印有‘CRAP A级回收密封’黄标的大型罐体被推进侧方一条通往焚烧炉的支线管道。几个黑影用特殊喷枪迅速销毁罐体上的条形码和密封封条] 

 [文字附注：识别比对确认！其中三个罐体为三型耗材销毁专号！重量记录存在显著（20KG级）缺口与实际焚烧热值差！缺口物料去向不明！] 

 [警告：3号节点主控区在影像截取后0.3秒受到静默协议7层指令压制！监控源离线！] 

静默协议7！又是议会那只无形的手！它在深夜……精准抹掉了CRAP焚化部门的废料重量缺口？！

赃物流向黑市的管道……与议会高层这只手……竟然……是同一条？！

冰冷的结论瞬间刺穿陆寒的心脏！黑风团？不过是台前的傀儡！真正在呼吸税上敲骨吸髓、榨取亡魂最后一口氧气的……是议会本身！他们一边用配给控制着生杀大权，一边还要将本该回收销毁的残渣毒物混进黑市胶囊里……再赚一笔带血的氧气钱？！

就在这时！

“呼啦……哗啦啦啦——！！！”

前方拐角维修隔间那具死透了的工人尸体后方墙壁里！紧贴着主氧气循环干管的一处老旧空气回流闸阀箱，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泄漏声！

闸阀盘根显然因极限低温早已冻裂失效！阀体在巨大的压差下瞬间崩碎！一道混合着淡黄色粉尘（像碾碎的矿物滤芯残留）的汹涌气流裹挟着细碎的冰碴和金属碎屑，发出如同厉鬼尖啸的嚎叫，从破口处狂冲而出！形成一道疯狂喷射的、致命的粉尘气柱！

这股气流像被激活的毒蛇，猛地卷向刚刚还在蹲着研究证据的‘蝰蛇’！

“闪开！”陆寒的怒吼和动作几乎同时爆发！他猛地将半蹲着的‘蝰蛇’狠狠推离气流喷射的方向！自己借助反作用力向后急退！

但陆寒自己防护服的下摆被喷射流边缘扫到！瞬间被淡黄色的粉末和致命的氟化氢残留混合物沾染！刺鼻的苦杏仁气味和化学灼烧的焦糊味同时升起！

“陆工！”梁文目眦欲裂，就要扑过去！

“别过来！”陆寒厉声喝止！他动作快如闪电，毫不犹豫地拔出腰带上一把特制的、手柄极短的战术割刃！寒光一闪！

“嗤啦——！”

裹挟着微量淡黄粉末的下半截防护服衣料被他自己一刀精准割断！那截被剧毒混合物污染的厚重织物飘落在冰冷刺骨的金属地板上！

几乎是衣服落地的同时！

“噗嗤……滋滋滋……”

几声细微但令人头皮发麻的腐蚀声响起！那截断掉的衣物外层，接触地面的位置，正冒着淡淡的、带着刺激性气味的淡白色烟雾！坚韧的纤维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解碳化！那是氟化氢混合未净化硅粉催化后的吞噬效应！

“‘蝰蛇’！标记点！”陆寒甚至没去管防护服破口处倒灌的刺骨寒气，眼神冰冷如铁，死死盯住维修间深处那个还在疯狂喷吐剧毒粉尘的闸阀口！

“蝰蛇”惊魂甫定，手指颤抖着在臂载终端上飞速操作，几个高亮的指示光标瞬间投射在阀门箱的废墟位置！那是刚才他检测到的氟化氢催化反应最剧烈的核心区域！粉尘浓度的最高点！

陆寒的目光从那个标记点上移开，冰冷地扫过死者手中掉落的那枚被旋开使用过的银白色T27胶囊。

然后，他越过胶囊，视线投向那尸体冰冷扭曲的脖颈后方……衣领深处。

在幽绿晃动的应急灯光下，死者冻僵的皮肤上……靠近颈椎棘突的皮肤下方……一个极其微小、如同新植入的晶片般……正幽幽闪烁着极其微弱、近乎不可查的……暗红色光点？！

那光芒细微，频率却与他记忆中在塔基B3区深处，那些蔓延的诡异暗红色脉动尘埃物质……隐约同源？！

一丝比周围零下百度严寒更加冰冷彻骨的寒意，沿着陆寒的脊椎猛然向上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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