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云隐镇·悬壶济世

大周，云隐镇。

时值深秋，连绵的细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青石板铺就的街面上湿漉漉的，倒映着两旁店铺灯笼昏黄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气息、草药的微苦，以及家家户户为了祛除湿气燃起的艾草烟味，交织成这座江源小镇特有的烟火气。

“仁心堂”的朱漆招牌在雨水的浸润下颜色深了许多，悬挂在檐角的风铃偶尔被湿风带起，发出几声沉闷的叮当。这是镇上唯一能坐诊开方的正经医馆，坐馆的老大夫张圣手年逾古稀，医术精湛，颇得镇民敬重。平日里此时，馆内早已收拾妥当，老大夫也该在后堂休息了。然而今夜，大堂的油灯依旧亮着，几道人影晃动，空气中漂浮着压抑的低咳和更深的忧虑。

老大夫张圣手须发皆白，皱纹深刻如刀刻，此刻眉头紧锁，沟壑更深。他枯瘦的手指正搭在一位粗布衣衫汉子的手腕上。那汉子面色蜡黄，嘴唇发紫，额头冒着虚汗，即使在昏黄的油灯下，也可见他脖颈处透出的几缕异常的青灰色纹路，如同蛛网般隐在皮肤之下。

“嘶……”老大夫反复切脉，浑浊的眼珠里充满了困惑与一丝惊惶，“你这脉象……浮取则滑如走珠，重按竟似石沉水底……怪异，太怪异了！”

他起身走到药柜前，枯手在一排排散发着药材清香的抽屉中拨弄着，动作却充满了犹豫。他抓起一把茯苓片，又放下；拿起一块黄精，摇摇头；捻起几粒赤芍，最终也只能颓然放回。这些寻常驱寒化湿、调气活血的方子，他已经给眼前这汉子试过了两贴，全然无效！

“张大夫，俺……俺胸口闷得喘不过气，骨头缝里又冷又疼，就像……就像有石头从里面往外钻……”汉子艰难地喘息着，每说一句话都要耗费极大的力气，眼底是深深的恐惧。他旁边还跟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和两个半大孩子，妇人紧紧握着丈夫冰冷的手，无助地看向老大夫。

不仅是这汉子。堂屋一角的长凳上，还歪歪斜斜靠着三两个人，症状大同小异——皆是畏寒高热、呼吸不畅，四肢关节僵痛，皮肤下隐隐透出灰气。其中一个壮年猎户模样的人，甚至忍不住蜷缩着身子，发出痛苦的呻吟。

“张爷爷，我家阿宝也烧得滚烫……还……还吐了黑水……”一个头发散乱的年轻母亲抱着个不过三四岁的孩子冲进来，声音带着哭腔。那孩子在她怀里蔫蔫的，小脸烧得通红，唇色却惨白发乌，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

病症蔓延了！张圣手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寒意从脚底蹿起。这不是寻常时令病邪，不是普通的风寒湿痹！看着越来越多的病人带着相似的恐怖症状涌入，看着镇民们眼中日益增长的恐慌，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这病症，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脉象沉迟涩滞，邪入少阴，却又生毒火之燥象……水火相煎？！”老大夫的手指死死扣住桌沿，指甲泛白。他突然想起前几日镇外老樵夫临死前那恐怖的景象——那人身体僵直如石，皮肤彻底变成了灰白色，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整个身体寸寸龟裂，如同风化的岩石般碎裂开来，从裂口处涌出带着腐朽石头气味的黑气！

“石瘟……难道真是……天罚的瘟劫？”一个可怕的、只在传说古籍里看过的名称冲上张圣心的脑海，瞬间让他老脸煞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就在这时，仁心堂紧闭的厚重木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

门口的青石板上水光流转，一抹素净得近乎于冷清的灰色倒影映入众人眼帘。

来人撑着一把略显破旧的油纸伞。伞面很干净，只在边缘处绘着几枝疏淡的墨竹。伞沿微微抬起，露出伞下一张年轻女子的脸。

雨水打湿了她鬓角的几缕发丝，贴在白皙的颊边，更衬得眉眼如远山般清冷澄澈。一袭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道袍松松穿在身上，腰间束着同色丝绦，衬得身姿有些过分纤细，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她背上背着一个半旧药篓，里面露出的药材枝梗还带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显然刚自山中采药归来。

正是被迫滞留云隐镇，暂时在镇西头的“云水小筑”寄居的沈清欢。

门开带来的湿冷空气夹杂着室内浓重的不安和愁云。沈清欢收拢油纸伞，放在门边，目光平静地扫过堂内或躺或坐、病容憔悴的众人，最后落在了神色仓惶的老大夫身上，以及那位抱着孩子、哭得快要晕厥的年轻母亲身上。

“张大夫，”她开口，声音不算响亮，却因这份沉静而清晰地穿透了屋内的嘈杂，“晚归惊扰了。”说罢，微微一礼，便安静地走向药柜一侧，准备将背篓卸下。

“是…是沈家娘子。”张圣手认出她，这位几天前才来到镇上、自称略通歧黄的年轻女道。他此刻心神已乱，只匆匆点了点头，又沉浸在病症的折磨中，顾不上多说。

然而沈清欢卸药篓的动作却在即将放下的瞬间停顿了。她的目光，越过忙碌慌乱的老大夫徒儿，精准地落在那被母亲抱在怀中的孩子脸上。

孩子的脸色，病态的潮红与诡异的惨白交织，尤其是那张小小的嘴，紧抿着，唇色是令人心惊的紫绀！更让沈清欢心头一跳的是，孩子每次急促短促的吸气时，小脖子上某处都伴随着一个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向内拉扯的动作——像是颈前的皮肤下面，埋进了一小块有棱角的东西？

呼吸如此之难，口唇青紫如此之深……这绝非普通风寒邪气闭肺！

她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未卸下药篓，三步并作两步已来到那年轻母亲面前。

“大娘子，孩子给我看看。”沈清欢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冽，让那哭得六神无主的年轻母亲下意识地将孩子往前递了些许。

沈清欢俯身，动作轻柔地将一只冰凉的手指搭在孩子细若蚊蚋的手腕上。她的指尖仿佛不带一丝温度，甫一触及皮肤，孩子竟似舒适地微微瑟缩了一下，急促的呼吸竟奇异地略微平缓了一丝丝。

几息之后，沈清欢眉头微蹙。脉象极其沉、细、促，几乎难以触及！并非风寒束肺的浮紧之象，而是真阳大虚、心脉欲绝、被有形实邪闭阻胸中的死症之脉！那闭阻之物，沉重、顽固、带着一股令她本能排斥的阴寒晦浊之气！

“何时开始发热？可曾呕吐、下泻？吐的是什么颜色？”她一边快速低声询问，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极轻地、小心翼翼地压在孩子略显凹陷的胸骨柄上沿——正是气管所在位置！

年轻母亲抽噎着回忆：“昨…昨天下午开始蔫蔫的，夜里就烧得滚烫……早上起来呕了……呕了好些黏糊糊的黑糊糊……呜呜……再没吃下东西……”

沈清欢指尖下的触感瞬间让她心脏一缩——就在孩子细弱气管深处，指腹清晰地感觉到一点微小却极其坚硬的凸起！那凸起死死地卡在气管深处，像一个生着棱角的顽石！而孩子此刻每一次艰难吸气带来的气流震动，都让那东西更深地嵌在气道壁上！

这便是闭阻气机、导致窒息青紫的元凶！绝非淤痰！

她没有丝毫犹豫，左手极其稳定地托住孩子的后颈，令其头部略略后仰，右手拇指瞬间内扣，食指屈起成一个奇特的钩状手势，以不容置疑的速度和力道，精准地扣在孩子胸口那个异常凸起的上方一点！

“咳呃——”孩子猛地瞪大眼睛，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破气声！

“你干什么？！”旁边的汉子惊疑不定地怒吼，那抱着孩子的母亲也吓得尖叫起来！连张圣手也愕然抬头！

沈清欢充耳不闻，扣在孩子胸口的手指猛地向斜上方一提一甩！同时手腕微不可察地一振！一股极其精纯、带有某种温和梳理之力的气息顺着手臂瞬间透入孩童胸腔！

啪嗒！

一声轻响，一粒黄豆大小、颜色暗沉、坚硬如铁石般的黑色“石块”被沈清欢那奇特的振劲儿，直接从孩子口中震出，落在地上，滚了两下停住！

伴随着这黑石离体，孩子那濒死般的窒息青紫瞬间缓解！

“呜哇——咳咳咳！”孩子终于发出洪亮（虽然仍显虚弱）的啼哭，猛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脸上憋气的紫绀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下去，虽然依旧发烫，但那濒死的铁青死气却消散了！

整个仁心堂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地上那块坚硬乌黑、形状极其不规则的诡异小石块，又看看沈清欢怀里开始喘气哭啼的孩子，再看向那位年轻道姑平静无波、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粒尘埃般的清冷面容。

那年轻母亲先是不可置信，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沈清欢面前，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谢…谢谢仙姑！谢谢仙姑救命！阿宝！阿宝活过来了！！”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只有一遍遍磕头。

张圣手猛地推开身边的徒儿，一个箭步冲到沈清欢面前，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地上那块石子，老脸因为惊骇和激动而颤抖：“这…这是何物？！沈娘子，方才那手法……！”

“非是什么仙法。”沈清欢将啼哭渐弱、但明显气息顺畅了许多的孩子交还给喜极而泣的母亲，声音平和依旧，却如石击静水，激荡起层层涟漪。

她弯腰，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拾起那枚暗黑石子。入手极沉！一股阴冷、沉重、带着浓郁腐朽石头气息的污秽之力透过布帛传来。她的指尖微微发麻，体内气血运转也有一瞬间的凝滞。

“此物污秽沉重，蕴含剧毒阴寒死气。”她将石子递到张圣手面前，声音低沉了几分，“令郎乃至堂中诸位所患，并非普通时气病症。此为……外邪入体，凝结为形，闭阻诸脉气机，汲取生机而生。寻常汤药，断难化解。”

外邪？剧毒死气？凝结为形？

张圣手看着那枚在灯火下幽幽反光的黑色石子，再联想到老樵夫惨死的模样，以及方才阿宝差点窒息的景象，一股寒气从心底蔓延开。难道真是……石瘟？沈家娘子竟能一眼看破，并能以这般匪夷所思的手法直接取出祸根？

这年轻道姑，究竟什么来头？她方才那迅疾如电、精准如尺的手势与那股奇异的振劲儿……绝非普通医道传人！

“沈…沈娘子！”张圣手猛地回过神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不顾仪态地紧紧抓住沈清欢的衣袖，声音带着恳求，甚至一丝颤抖，“还请娘子指点！此症既非普通瘟邪，该如何……如何施救啊？！” 堂内所有病患及其家属的目光，瞬间全部集中在这位沉默寡言的年轻道姑身上，如同看着唯一的烛火，在无边的暗夜病痛海中亮起。

沈清欢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因病痛和希望而扭曲紧张的脸庞，最后落在仁心堂那悬壶济世的牌匾之上，停留片刻。药篓沉甸甸地压在背上，里面有新采的止血化瘀的药草，也有深山里带着灵气的清心花。

她沉默片刻，迎着张圣手和众人热切的目光，缓缓开口，清冽的声音在细雨声和压抑的咳嗽声中清晰地传开：

“此症凶险顽固。当先辨明邪气凝结之所在，或祛，或化。若在腠理，金针刺穴可引；若在筋骨，需辅以猛药内外夹攻，化其形质；若已盘踞脏腑……”她的声音顿了顿，那双如冰湖般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其凝重的寒光，如同在凝视某种来自深渊的预兆，“便需釜底抽薪，涤荡周天，非一日之功，且有绝大凶险。”

她没有说具体怎么做，但字字句句，都指向了与这诡异黑石邪气直面相抗的核心！

说罢，她目光转向药柜：“事急从权。我需几味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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