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风来

老巷的青瓦总比别处矮三分。

晨雾未散时，我总爱蹲在门槛上数檐角的苔痕。深灰的瓦面凝着水珠，像撒了把碎钻，最东边那片瓦缺了角，缝隙里长出的野薄荷正摇着新叶，把风染成淡淡的凉。

母亲说，这檐角的风是会拐弯的。

春末的风总带着槐花香，从巷子尽头的老槐树梢漫过来，先掠过西头王婆婆的竹筛——里面晒着刚采的茉莉，风便裹了香，拐个弯撞进我家东窗。父亲伏案画扇面的笔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个小圈，像落在水里的月亮。我趴在窗台上看风掀起他袖口，忽然发现那些被岁月磨旧的青布，竟比檐角的瓦色还要淡些。

到了蝉鸣稠黏的夏，风就变得黏腻。正午的日头把瓦晒得发烫，风便躲在檐下打盹，偶尔伸个懒腰，掀起门帘一角，露出堂屋墙上那幅旧画——画里的山水早被烟熏得发暗，唯有画中客的衣袂还飘着，像随时会被檐角漏下的风托起来，掠过青瓦，掠过满院的薄荷香。

最妙是落雨时。雨珠顺着瓦当坠成帘子，风便在帘后玩捉迷藏。它会忽然推开半扇木窗，卷着雨丝扑在我手上，凉丝丝的，带着瓦缝里青苔的潮味。母亲在灶间炖银耳莲子羹，水汽漫过竹蒸笼，把窗玻璃洇出雾色，我便隔着雾看檐角的雨珠，一颗接一颗砸在青石板上，碎成小小的、闪着光的星子——原来风把夏天的星子，都藏在这檐角的雨里了。

秋风吹来的时候，檐角的野薄荷黄了叶。

风裹着桂花香，从后巷的矮墙翻进来，先碰响了檐下的铜铃——那是父亲用旧铜钱串的，风过时“叮铃”一声，惊飞了瓦上的麻雀。我蹲在门槛上捡桂花瓣，看风把金黄的小朵吹到青瓦缝隙里，忽然想起去年秋天，父亲把晒干的薄荷装进制香匣，说这香味能让风记住回家的路。那时他指尖沾着薄荷的绿，在夕阳里给我编草蝈蝈，檐角的影子一寸寸挪过他的白发，像被风轻轻推着走的云。

冬风最是倔强。它裹着雪粒撞向檐角，把残剩的薄荷枝吹得簌簌响，却吹不动瓦上的旧雪——那雪早和青瓦冻成了一片，白得发亮，像给檐角镶了圈碎玉。母亲把腌好的腊肉挂在檐下，风便带着咸香跑遍整条巷子，王婆婆隔着墙喊：“老沈家的风，又带着年味跑了！”我缩在棉袍里看父亲扫雪，他的扫帚扫过檐角，惊起一团细雪，在阳光下飞成闪烁的星，忽然觉得这冬日的风啊，原是藏着暖的——就像父亲扫完雪后塞进我手里的烤红薯，烫手的热，顺着指尖漫进心里。

如今我常站在高楼的阳台上，看城市的风卷着尘埃掠过玻璃幕墙。那些风太急了，来不及拐弯，也没了青瓦缝隙里的薄荷香。可每当暮色漫上来，我总会想起老巷的檐角——想起风掠过瓦当的声响，想起父亲画扇时被风掀起的袖口，想起母亲在檐下晒的茉莉，和那些被风揉碎在时光里的、带着青瓦味的晨昏。

原来有些风，从来没停过。它们藏在檐角的苔痕里，藏在旧画的衣袂间，藏在某个突然飘来的薄荷香里，只要你侧过耳，便能听见——那是岁月最温柔的私语，是时光拐了个弯，又回到了有青瓦、有蝉鸣、有亲人笑靥的旧时光里。

此刻忽然想，若有一日能再蹲在那道旧门槛上，就让我把掌心贴在青瓦上吧——让那些曾拂过父亲白发、漫过母亲灶间的风，再一次，从我的指缝里，轻轻掠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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